第118章冰雪满扉(二)
明日便是封后大典的良辰吉时,萧瑜心中喜悦,入夜前更是难得兴致大发,自行宫回来后不觉分毫劳累,还与冬儿到御苑中骑马闲逛了一圈,回忆起两人在碓拓时自由自在,漫游天地的快意时光。
晚膳时萧瑜命人上了一壶酒,从前的时候他和冬儿都不爱喝酒,这是头一回萧瑜主动提出想和冬儿小酌一杯,他似乎还喝醉了。
借着酒劲,他和冬儿说,其实明日并不是什么良辰吉日,司礼监那些人选的日子太靠后了,他实在是等不了那么久,便选了一个最近的不会有雨的日子,其实他反而有些担心,这几日虽然都是晴天,可是阳光不甚明朗,若是明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那就太糟糕了,不知要让人如何议论。
冬儿比萧瑜醉的更厉害,她说自己不怕,就算明日真的下雨了,有人想要从中作梗,她就让人放出传言,这是因为先前萧竞权在位时触怒上苍,所以今夏干旱,中原饱受旱灾之苦,如今萧瑜继位,自己封为皇后,所以上天才赐下福泽,所以有了雨露。
她喝醉的时候总是格外大胆,这样的话平常冬儿是一点都不会说的,如今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一些“帝王之术”冬儿比萧瑜还会用,萧瑜说,真怕哪一日他起床后就不是皇帝了,换做冬儿来当。
不过他喜欢冬儿这样,冬儿和他始终一心便是最好。
第二日果真如萧瑜所说,是一个“良辰吉日”,冬儿的谋划落空了,如今虽已入秋,这一日却是日暖风恬,苍穹含黛。
按照礼法,昨夜萧瑜本不应该留冬儿在紫宸殿的,可是这位年轻的君王登基后不知坏了多少规矩,礼部的人是拗不过他的,也就只当做是不知道,可是萧瑜不满足于这些,他许诺过冬儿,等到封后大典时,要为冬儿一件一件穿好吉服,要为她梳好发髻,带上凤冠,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殿阶。
故而第二日晨起之后,萧瑜自己的礼服还没穿戴规整,便抢了侍女们的忙碌围在冬儿身边,把梁明和礼部的人急坏了,陛下平日行事老练狠辣,容不得一点差错,每每料事如神,偏偏是与皇后娘娘有关的事,固执不听人劝告,又十分孩子气。
只是说到底,不论陛下做什么事,皇后娘娘也不恼怨,不管陛下如何挑剔凤冠做得哪里不顺心意,吉福哪里不够华贵,她都是在一旁面目笑意看着陛下,连连称是。
萧瑜有心办一场震古烁今的封后大典,责令礼部和司礼监为冬儿添置了许多东西,特别是那一顶凤冠。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太祖皇帝封后时设计的凤冠图样,责令工匠为冬儿打造一顶更为精美艳丽的,期间每想到一些便命工匠填上一些珠宝装饰。
今夏南海供奉了一壶粉红珍珠,个个硕大如雀卵,圆润饱满,萧竞权只将其中十颗赏赐纳兰,余下的都收入库中,最终在入宫后清点时被萧瑜发现,便下旨要让工匠将余下的珍珠悉数用在这顶凤冠上,只是不能轻易堆砌,不能俗气笨拙,失了风韵。
工匠已经将那凤冠装点得再容不下一点珠翠,更不要说把这“风韵”二字做得合乎皇帝心意,故而几日琢磨,实在是想不出如何制作,得到旁人提点,亲自到紫宸殿请罪,称不如留一些珍珠给皇后娘娘,让她自己决定今后作何使用,这才让兴致勃勃的新帝收回成命。
因此这凤冠从宝匣中取出放在众人面前时,就连萧瑜都觉得华贵无比,比起冬儿,他似乎要更喜欢这顶凤冠一些,当时便喜出过望,下令厚赏众工匠。
冬儿自然也觉得这凤冠很美,从前她在宫里当差,有时候看到那些娘娘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满头珠翠,若是是没有心生羡慕,便是在说谎。
不过她也念过很多书了,也能吟诗作对,可是如今看着这漂亮的凤冠,却什么词都想不出,只想着“好看”二字。
相较之下,萧瑜的一身吉服竟然有些黯淡,冠服还是登基那日的,他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不论什时候,目光都是落在冬儿身上的。
旁人也不免觉得纳闷,都说是小别胜新婚,陛下同皇后娘娘的确恩爱,对皇后娘娘宠爱万千,也的确多日未见,可是如今距离皇后娘娘回宫也已经有几日了,难道这新鲜劲还是不能过去吗,想必陛下私下里也是大不相同的吧。
直到离开宜兰园前,司礼监和礼部大臣还在努力劝阻萧瑜,让皇后娘娘自己走到大殿上更好,这样不仅符合礼教,陛下还能看着皇后娘娘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岂不是更好吗?
只是即便他们已经用这样的话语来劝解了,萧瑜还是毫不在意的一句“不可”。
他今日的确开心,还不嫌厌烦,多说了几个字:“众爱卿说得固然有道理,可是若是皇后走到朕的身边来,便是今日朕与皇后才结为夫妻,并不符合朕的心愿,朕与皇后早就是多日的夫妻了,所以要一起上殿去,你们不知道这些,朕也不会怪你们的。”
好吧,那就只能这样了,原本只有冬儿一个人坐的凤辇被改成了帝后两人的步辇,自然也换成了龙凤呈祥的图案,萧瑜一点不觉得不自在,他早就已经握紧了冬儿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两人立在丹凤门前,冬儿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边多了一道紫霞,众人窃窃私语,说这是祥瑞之兆,她还有些恍然如梦,或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她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皇后,那时她甚至没有想过能和萧瑜开开心心活过一年的时间,这些都是真的吗?
萧瑜和她说,等一下从丹凤门走向宣政殿,再回到紫宸殿,中间会鸣钟鼓,礼炮声号乐声不绝,他让冬儿不要害怕,他会一直在冬儿身边。
“殿下,你害怕炮声吗?”
冬儿小声问道,许是凤冠太沉了,又或是她也有些紧张,不敢轻易挪动身体。
“嗯,我很怕,因为从前的时候,炮声和号角声,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声音,响起这些声音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看见第二天的日光,那个时候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害怕自己就那样籍籍无名的死掉了,我死了没有关系,可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报答你了……虽然我早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到后面的话时,朱漆大门已然缓缓打开,这座大门历经百代光阴,见证了无数兴衰,不知有多少人曾从这门前走过,钟鼓鸣瑟,礼炮声连绵不绝,冬儿没有听到萧瑜之后说了什么,她知道萧瑜说害怕,也知道他听不清自己讲话了,却还是转过头说:“没事的,不要怕,虽然炮响听起来有些声音大,可是在风声中听来也是很振奋人心的,没什么好怕的。”
她握紧了萧瑜的手,掌心有些出汗,耳畔微风拂过,礼鞭声划破长空,穿行经年古朴的殿宇之间,只觉是做了一场隔世的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殿上去望向拜倒的众臣命妇的,待礼乐声渐止的时候,她听到萧瑜轻声说道:“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立后诏书向众人宣读,句句都是赞颂嘉许,冬儿都能听懂,这是萧瑜亲自写给她的,关于封后大典上的事有许多萧瑜都同她商议过,唯独这诏书,萧瑜希望她今日能亲耳听到。
“咨尔孟氏,出身芸夫之女,含章淑娴,蕙质兰心,济朕危命,侍朕年久……”
萧瑜说,他不喜欢用那些过于复杂的典籍,他想让这些话今后广为天下百姓传颂。
句句都是好的,冬儿很开心,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是“年久”,他们两个人也只相识了数月罢了,不过也是的,这数月的光阴悉数经见,胜过冬儿数十载的人生。
如今没有红盖头盖在头上,是不能轻易笑的,冬儿把心里的喜悦藏起来,同萧瑜走向太后的仪驾前,向太后行礼,纳兰向来不喜欢汉人的服饰,可是今日却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宫里熟悉她的人都不觉惊叹,梅妃娘娘还是从前的梅妃娘娘,虽然已为人母,历经数载光阴,却还是如此美艳明丽。
她向冬儿笑了笑,说自己想不出什么赞颂的话,只要两人今后好好的在一起,便足够了。
皇宫中的丝竹弦乐不停,京城的百姓亦是近日才得知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封后大典,不禁感叹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陛下萧竞权早已下旨,命宫人在大典结束后,将大典时所用鲜花宫绸分送给京城中尚未出阁的女子,并称这是皇后娘娘的恩赐,希望普天之下的女子都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幸福安度余生。
殿前的礼仪甫成,萧瑜还不想放开冬儿的手,也是啊,后宫中也没有其他的嫔妃,前朝那些大臣日日都能见,这应当是两人轻松自在的时候,只是这其中有许多无奈,萧瑜反不能像两人初次成婚那样,全然凭心意让冬儿开心了。
冬儿悄悄侧过面颊,繁重华贵的凤冠衬她面容增了几分红润,她又忘记改口了,称萧瑜为殿下,她说,“殿下去吧,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等得了。”
萧瑜离开前让众人先退出去,随后挑开冬儿盖头的一角,只露出红润微闭的唇瓣,落下一个轻缓温柔的吻。
“你等得了,我却等不了了。”
她虽那样懂事地说,可是真到了要一人静静等待萧瑜的时候,却一分一秒的煎熬,好像再见不到萧瑜,她就会把他忘掉了。
两人头一次的新婚夜的确简陋,萧瑜承诺要给冬儿一个更好的,封后大典这样的事冬儿不懂得,可是从前夜里做梦,想象一下普通小门小户洞房花烛的模样,还是能做到的,萧瑜便都要给她。
盖着红盖头,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无人敢上前来说话打扰,冬儿也不知道如今是几时,是天明还是天黑,她有些饿了,又有了些困意,阖目时却落下了两行清泪。
她是哭了吗?这样可不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曾觉察?
才想悄悄擡起手去擦眼泪,便听到昭阳殿寝殿的大门开了,这是萧瑜的脚步,随后细碎的是宫人离去的声音。
“冬儿莫不是一直坐在这里等了许久?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许多点心,担心你等着无趣。”
他的声音在远一些的地方响起,冬儿慌乱下摸到了床榻上洒满的红枣花生和莲子,正担心自己的眼泪被萧瑜瞧见,他却说:“冬儿怎么一点都不急切,掀盖头的事不是早就做过了吗,今日还有许多新鲜的花样,你若是不来,我便自己吃了。”
听罢,冬儿一秒也坐不住了,自己掀起了盖头,提起繁重的衣袍跑向萧瑜,顺势擦干了眼泪,只有扑到萧瑜怀里被他的手臂环紧的时候,心中一切纷扰的思绪才安然消散。
“冬儿,你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皇后了,是我的妻子了。”萧瑜用从未有过的喜悦语气说。
“我真的等了太久了,我好想你。”
冬儿这才注意到,原来外面此时才至黄昏,想来萧瑜又为她坏了许多“祖宗规矩”。
“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事?”
萧瑜拉她到镜前,为她取下凤冠,悉心揉按额头上被压出的红痕,若是早知道这样,就让工匠多用些心思,不把这凤冠做得这样沉重了。
“没什么,方才冬儿一直在想殿下,一直都在想的。”
“冬儿,你又叫错了,不过没什么,这样叫也好。”
萧瑜把自己的冠冕也摘下放在一旁,又觉得不够舒适,便将发簪拔下散开青丝,又去拆冬儿的发髻,冬儿担心会侍女们闲话,萧瑜却丝毫都不在意。
“嗯,好吧,其实我应该记着改掉了,现在有了比殿下更好的称呼,我再熟悉一些,就能改过来了。”
萧瑜眼中的笑意增了几分深沉,指腹摩挲过冬儿的唇瓣,轻声道:“不,你若是不这样称呼,便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有许多人能叫我陛下,可是只有你能叫我——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