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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定州城中街巷皆挂白幡,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棺,举城不闻哭丧声,剩下的人要么病着,要么忙于侍奉生病的亲眷。

之寒迁出定州侯府,与其他人一起在兵道府衙门住下。

衙门的二堂支起四张桌案。对门朝南坐着之寒与严怀意,两个女子背后挂着林峥献出的定州城堪舆图。

之寒绑丝麻红襻膊,雪白的手臂在桌案上游走,正提笔疾书。

丹橘在旁支起红泥小火炉,蹲在地上扇炭火,火舌从烤网间蹿起来,将几十颗银杏果烤得“噼啪”裂开口。

严怀意支颐打瞌睡,另一只手臂压着未收进鞘的长剑,身子时不时摇上一摇,顷刻间就要磕到头的样子。

左边那张桌案上坐着低头打算盘的林峥。他提笔快写,从案上取下印章,举在口前哈一口气,摁在纸上,又将纸递给候在一旁的刀客一,“钥匙……还……还是头遭那一把,取来……直接送粥铺。”

刀客一一看纸上的字,哭丧着脸喊:“阿胶、灵芝、人参这种东西也往外送?喝了这粥,人是能得道成仙吗?”

林峥手指拨动算盘,“去!”

刀客一摇头晃脑走出去,与刀客二擦肩而过。

刀客二将一串钥匙放在林峥案上,“十一仓已经搬空了。交钥匙。”

林峥轻“嗯”一声,一边打算盘,一边用手指将钥匙拨回来,随手丢在脚边的一个竹篾里,又把竹篾踢踢开,好让脚能伸开,清玲玲一阵响,竹篾里堆满了钥匙。

右边桌上的薛平心里明白,城里的粗米细米黑米白米大米小米全都快耗尽了,珍贵之材熬进薄得似汤水的粥里才能补气抵饿。能救人性命就不算暴殄天物。

粮食——并不是薛平该忧心之事,他必须控制住虏疫在城中大肆杀人。他在白马关外支药堂这么多年,对虏疫再熟悉不过,治病的方子是现成的,眼下是缺人手、缺药材,还有就是敌寇眼皮子底下和瘟神抢时间。

正门前面也搁着一张桌子,没有凳子,三个吏、四个兵站在案前低头听差。

之寒擡笔,将纸捏起来送到口边吹干墨,她用笔尖戳一戳红衣吏,“你来,把这个交给道释两门威仪使,叮嘱他们务必要做到我所写的。”

三吏四兵同时擡头,暗猜今日“观音娘娘”又点到谁跑腿?

红衣小吏见玉笔戳的是他,露出一个笑,小跑着过去,双手捧过轻飘飘的纸,从门槛上跳过,风风火火去办差了。

之寒对薛平道:“我把城内大小道观和寺庙征为治疫之所。道士、女冠、和尚、比丘自有心善悯人的一众,会愿意收留病患,他们又大多会些简单的医术,后院也会自种药草。但愿能有些用。”她看向林峥,“剩余的药材还是要靠林公子想办法了。”

林峥并不擡头,连翻几页账册后,又“噼里啪啦”拨弄算珠,随后,伸出一根手指,“在盘,等,一炷香。”

解决了人、所和药的事,薛平算是松了半口气,但一想到另一难题,他的眉头仍是紧锁。

之寒已有察觉,问:“薛先生,你还有什么顾虑?”

薛平道:“虏疫是通过口涎、血液、汗液传人。人死亦会传疫。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必须立刻被烧焚。但中州之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烈火灼烧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流民染病的也有不少人不愿焚烧尸体的,更何况这定州城中有家有眷有亲的百姓……”

之寒想了想,从镇纸下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死亡该哀悼,但不该是终点。死者大不敬前是生者性命之可贵。我会派官吏去游说,如有必要——就派兵去镇压。”

薛平道:“你这么做必遭百姓非议!”

之寒擡起头,双手拢一拢袖子,笑道:“先生,如果你是怕我这个君侯夫人遗臭万年,那就多虑了。青史埋无名,笔官从不写妇人嘉言善行,就算写,此举利在千秋,后世沉冤,后后世为我拂雪。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自嘲一笑,“反正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名声早就扣在我头上了,望他们好好写,把我写得美一些。”她又轻叹一口气,“君侯好福气,家有贤妻,宜家宜室,还给他背恶名。他——”

之寒在心中想,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回来?

舍所贱邪,立所贵者,抛乎名,真是——

好样的!

薛平举目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以为的娇娥其实是上阵不怯的将军。

他以为的金贵其实是倾尽所有的赤子。

他还记得白马关外的日子,在破败的佛寺善堂,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烛灯在晃动,他一擡头,就看到女子卧在男子怀里,被男子摇晃哄睡。他当时就想,如此娇弱的女子在这乱世定然活不长久。

但他错了。

她不只活了下来,还用她柔韧的肩膀撑住了这满城的烂摊子。

丹橘走过来,向薛平摊开两只手掌,那里面铺满了挂着炭灰的银杏果,“公子,吃些解乏。”

薛平把果子接过来。

好烫——

像他的心一样烫。

他舍不得吃,将它们捧在手心里。

薛平一时热泪盈眶。

他一生的抱负都在于医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可笑,可如今又觉得,这个梦并非遥不可及。

能留下来——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