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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严氏一门三英烈。

圣人主持丧仪。

举朝之臣前来严府吊丧。

中州之民在心中默悼国失其士。

这是一场盛大的丧事,白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黄纸钱如雪片卷到吊丧之人的衣袍之下。三擡棺材前列着三套甲与三柄剑。甲上刀枪剑戟留下零零痕迹,剑刃被磨得异常锋利,每走过一人,那人就能从剑身猛然捉见自己脸上各色各样的表情。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只有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瞥向开启的严府之门。

门外响起脆生生的报“:有客吊,主家回礼。”

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擡头,干脆不装腔作势,把脖子伸得老长。

众人纷纷摇头。

嗳,来的又是普通的吊唁之宾。

不是定州的君侯。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冬冷雨。

府内但凡有廊檐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年老体弱的严仆们穿插着给没能钻进去的宾客递伞。

从头至尾,严老夫人都坐在主位上,手臂搁在严通儒、严沉、严潜、严刚的牌位之前,垂眸盯着地面,任何的人与事都不能令她擡起头,分出半缕魂儿来。

丧礼要从子时进行到午时。

圣人不可能事事躬亲,派了冯宝在灵堂盯着,禁军在严府外候着,自己在后院处理政事。

李淮不准之寒在灵堂露面。

既要把她从严氏的事里择干净儿,理应人都不能出现在严府。不过,他自己的姐姐他自己知道,拗不过,骂不过,打不舍,他也不想鱼死网破,准她出宫送送邓国公。

之寒钻进严克的屋子里,一进门就闻到干墨的味道。这屋子几年没人住过,书案、博古架上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有成堆的书籍泛出淡淡墨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

灰色的歙砚里墨干成一丝丝。

珊瑚笔架上一支小毫歪了,她屈指扶正。

她低下头,用点点目光临摹泛黄宣州纸上三个字:“真倒霉”——真是没头没脑一句话,也不知当时他在想些什么事。

几乎每一处都有严克生活过的痕迹。

之寒嘴角不自觉泛起微笑,一擡头,愣住。

正对床榻,挂着一幅观音像。

那观音穿的是麻姑仙女裙,头上挂着雪白的巾,一点都不慈悲,倒是有一点俏。

真是——一点不正经,一点不端庄。

之寒眯起眼睛,瞧见画上蚯蚓扭曲的几个小字:之寒小姊像。

之寒摇摇头。

这人竟然那个时候就惦记上她了?

好没出息啊——

之寒坐到榻上,双脚并拢抵在地上,望一眼观音像,把被褥抽出来,蒙在头上,这一抖落,一片干枯的枫叶左摇右晃从她目光中飘下来,停在她绣鞋尖——枫叶狗横眉立目,瞪着她。

这人真是……

之寒叹一口气,快速把枫叶塞到枕头底下,双手捏着被褥,身子摇啊摇,目光逐渐失焦。

墙上的观音对着榻上装观音的之寒笑。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个个影子划过门扉。

雨越下越大,人们却突然动起来了。

之寒从榻上弹起来,冲向门,向外推,却推不开,用肩膀撞,还是撞不开。

什么人把她锁住了,把她隔绝在喧喧嚷嚷的尘世之外。

严府之内的人都憋着一股气,脚步再乱,声音还都卡在喉咙里。没有人敢嚷嚷出来。他们哪怕提一嘴,也好让她知道——是不是猜对了。

自然是,她猜对了。

严府内群狼环伺,少年君侯孤身纵马,千里来奔丧。

他身着粗麻深衣,头戴白布介帻,秉长刀,缓缓走进灵堂。在父兄灵柩前、铠甲利剑前、看客的目光前,他背脊挺得笔直,黑眸沉沉,膝盖慢慢砸在地上。

之寒跳窗离开屋子。

脚踝肿得像只馒头,她不管不顾,拖着腿往灵堂跑。

有两个瘦小的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们在低声说:“老夫人不见了。”

之寒顿住身子,不舍地望向前院,跳着脚折返。

之寒猜出来老夫人要做什么——如果她是一个母亲,她也会选择这么做。

之寒在佛堂找到严老夫人。

严老夫人用剑在自己身上刺了一个窟窿。她浑身浴血,握着剑柄,摇摇欲坠,被之寒从后面扶住,倒在之寒怀里。

严老夫人喘息着,看向佛前的灯,断断续续说:“克儿是雄鹰,该放他走了。不能让克儿知道我是自尽。之寒,你明白我的心吧?”

之寒点头,哑然说:“明白的。”

“怀意和克儿都托付给你了。”

“……”

“严府上下托付给你了。”

仿佛之寒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点头,她好不容易才“嗯”出一声。

严老夫人把佛珠挂在刀上,串珠的绳被刀刃割破,佛珠“沙沙”坠地,在她们身边弹起来。

严老夫人的手抚在之寒脸颊,血尚是温热的,一会儿却凉得刺骨,“你真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很辛苦,但值得的……”

跳动的佛珠静下来。

佛前燃着香,那青烟袅袅上升,绕过菩萨拈花一笑,一丝丝,一寸寸,带走严老夫人最后的气息。

众生皆苦。

为母——最苦。

每死一人,严克要拜三下。

灵堂里停着三擡棺材,他便要拜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