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算上做鬼那几十年,之寒快百来年没骑过马了,上辈子陪严克在松州打仗三年,心血来潮学过几日,没想到这辈子派上用场了。
孙覃怕严克会追来,不敢套马车,一队人马百余人,通通骑大氏骏马日夜兼程赶回玉京城。
之寒不想不辞而别,可是没得选。
李淮走前,让孙覃留了句话给她——姐姐不回,妹妹倒霉。李淮这几年在前朝后宫长出的心眼子全都用到了偏门上。他以严夫人与严怀意的性命逼迫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她敢去告别吗?
严止厌根本不会挽留,直接就会将她扣下!
她想,以后再做解释吧。
之寒的腿才好些,风寒未愈,加之在朔风凛冽中逆风骑了十二日夜马,人才到玉京城,身体就垮了。她高烧不止,骨头被马颠散架,浑身软绵绵,一不小心从马鞍上滑下来,栽在地上,一动不动。
宫里的内侍将之寒扶起来,把她架往皇宫。
她猛然醒转过来,奋力挣脱出身子,一步一步走向严府。
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像狂风中抖索不停的灯笼。
然后,颓然倒下。
她被人扶住。
之寒被人背进严府,背她的人扎着一条马尾小辫,细长个头,看起来弱不禁风,脚步却稳,一点都没颠到她,她认出这人,轻轻唤了一声:“怀意妹妹。”
严怀意将之寒放到一张温暖的榻上,把被子拉过她肩膀,手背贴在她额头,转过头,对严老夫人道:“母亲,四嫂病得不轻。”
严老夫人一身缟素,面目黧黑,神情疏离而威严,盯着之寒不做声。
之寒迷迷糊糊喊:“止厌……对不起……止厌……”
严老夫人枯槁白皙的手向严怀意伸来,“怀意,让她好好睡吧,我们走。”
严怀意摇头,“我要在这陪着四嫂。”
严老夫人看着案上严潜的牌位,转身,丢下一句:“随你的便吧。”
夜半,之寒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榻前站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脚一动,又踢到某个硬物,才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之寒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那个黑影化作严老夫人,她抱着严潜的牌位,呜呜咽咽地哭。
榻边的严怀意颤动一下身子,随后又凝滞不动了。
严老夫人轻声道:“儿啊,在那里,冷不冷啊?疼不疼啊?”
之寒欲哭无泪。
严老夫人转过头来,借着黑暗,她彻底褪去了坚忍的伪装,化作一个失夫失子的可怜老妇,连嗓音也显得如此苍老憔悴,“孩子,你为什么回来?你该和克儿在定州好好过日子的。”
之寒道:“止厌让我来接你们的。他也来了,就是不方便现身。等我歇一歇,歇好了就带你们出去与他汇合。我们一起在定州城好好过日子。”
严老夫人道:“孩子,你心肠一直如此好。鞑靼求娶怀意,你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代我儿替嫁。你与克儿有情,我本不看好,也因为作父母的私心,从未让怀意与克儿知道你替嫁的前因。可你好像能明白我的心,把苦果自己吞下去。我感谢你,以一个母亲的心感谢你对克儿的真心。”
之寒说:“止厌他对我很好,比我对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感觉到严怀意在发抖,怕妹妹睡梦中着凉,给她披上自己的被,一埋首,却见怀意脸上青白一片,正悄悄把脸埋在被子里啜泣。
之寒轻拍严怀意的背。
一屋子严氏女人,都在哭。
严老夫人叹气,“我自己的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要是做出躲女人后面的事情来,我必然不认这个儿子。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克儿在定州一定急疯了。”
之寒苦笑,
果然是一个门里走不出两家人,黑沃的地里才能结出脸盆大的南瓜。
之寒说:“夫人说得没错,他现在——怕是恨死我了。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把你们平平安安带到他面前。”
严老夫人突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着之寒,“你动作要快!克儿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们说话的功夫,他可能已经追来了。他绝不能入京!”
“那好,我们——”之寒从榻上支撑起身子,把脚放到地上,重心才移到脚,身子就滑脱下去,被严怀意单手拉住。
严怀意的脸埋在被子上揩一揩,擡起头,对之寒说:“四嫂,你再歇一歇,你骑马骑得脱力了。咱们明夜再走。”她顿一顿,瞧出之寒脸上的疑惑,补道,“你没闯进来之前,母亲已经做了安排。所有能使上的人手与我一同冲出去,去截住四哥。四哥不能回来。”
之寒讷讷问:“那老夫人呐?”
严老夫人道:“丧事总要有严家人来主持。再者,严氏上下两百三十四名男女仆役中,有愿意去定州的,也有不愿去的,又多得是老幼妇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家族犹如根系,是一条根上长出的交错枝丫,皆是你牵扯我,我牵扯你,从来不是孑孑然一身的事。
严克要反,谈何容易。
严老夫人问严怀意,“怀意,母亲同你说过的话,都记住了吗?”
严怀意站起来,泪痕在她脸颊干涸成盐霜,她腰背挺直,嗓音中还有少女的稚嫩,却异常坚定,“母亲,我记着。我不是严氏亲生子,不必遵循严氏祖训。我只有母亲、四哥……”
严老夫人高声呵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