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泪罗江穿城过州直奔东海,武威城便是沿江城池之一,昔年旧南唐时此地繁华富庶不输如今的长安城,更有海外番邦远道而来贸易经商,只是春秋末年一场被写入史册的渡江之战截断了这条文明输出的大江,如今马魂渡口的景象虽再不复当年兴盛,但扬州水师却由此成为商歌王朝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楼船临近渡口时,渡子提前来知会一声,本就轻装上路的李长安挎上麻布包袱去了甲板。此时不论船上还是渡口,皆是一副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人群中有一小撮人站在离下船口最边缘的位置,自称江映松的定风府老先生被弟子们围在最当中,许是怕一会儿下船时没什么拳脚功夫傍身的老先生被磕着碰着。
李长安想着好歹相识一场,又在船上共度了一旬的时日,便走过去打招呼。
那日之后,私下再无过多交际的江秋却朝她颔首示意,便别过脸去,没再多看。倒是以孔立书肖昂为首的其余弟子对这个言辞犀利却为人豪爽的年轻公子颇有好感,纷纷抱拳见礼。唯独两姐妹中的江秋水小心眼儿,仍是没给好脸色。
李长安倒也不跟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妮子计较,一一笑着回礼。
老儒生江映松举目遥望向远处几艘从渡口前缓缓巡视而过的水师舰船,平淡道:“那年渡江之战,史书上写,三月鏖战大小战事百场,两岸战毁船只堆积如高山,江水红潮一月不褪,浮尸白骨随手可拾,惨烈至极。我朝开国十二名将,有四人在此功成名就,亦有四人在此身先士卒,老夫年轻时研读兵书便曾想,若当时飞将军率北府军参战,而非驻守南疆的张拂水匆忙助阵,是不是就能少死几万人?但后来有幸在太学宫听了一场兵法大家的讲武,才知自己年少无知,可如今再看,只觉战火无情,终归是人性贪婪罢了。”
李长安不置可否,微笑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尝不是种种欲望,只是欲望之下的大义小义仁义礼义不同,才有那些甘愿赴汤蹈火的人。”
江映松转头看向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公子,颇有些惋惜道:“公子不该走武道的,眼下求个功名还来得及,前些年大批中原士子赴北,老夫不敢说以公子的才华必定一鸣惊人,但至少足够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李长安摇头失笑,倚在船栏上,望着江水粼粼,懒洋洋道:“我自幼就没什么雄心壮志,长大了就想成家不想立业,只过媳妇儿孩子暖炕头的平淡日子,老先生莫劝了。”
一把年纪犹自老骥伏枥的江映松哑然失笑,反正这个年轻公子语出惊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江秋水躲在姐姐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长成这般吓人模样,谁敢嫁给你。”
江秋却偏头瞪了妹妹一眼,擡头就撞上那双满是笑意的丹凤眸子,那人好似也不恼,她便没多此一举,只默然收回目光。其实像这样有真才实学,又温润如玉的男子,即便样貌不尽人意,也有的是慧眼识人的女子甘愿下嫁,可惜她这个傻妹妹不识货。
楼船缓慢停泊靠岸,下船前江映松最后问道:“有幸与常公子相识,不妨同我等一道去衡山?”
李长安站在外侧,替老先生挡去乌泱泱的人流,抱拳笑道:“在下尚有些私事要去趟威武城,就此告辞,有缘再会。”
辞别定风府一行人,李长安没耽搁,策马朝着相隔不远的威武城疾驰而去。老疯头这些时日可是在船上养尊处优,李长安也没吝啬花银子,于是跑起来十分的卖力气。
沿途碰上不少成群结队的江湖人士,李长安单独一骑倒显得有些异类,许是老疯头跑出了兴头,所过之处尘土飞扬,紧接着后头就传来各种怒骂声。李长安不得不勒了勒马缰放缓速度,那些江湖好汉吃几口尘土不打紧,就怕惹恼了某些女侠仙子,她们绣眉一皱,周围那些个正愁没处献殷勤的狗腿子可就把持不住了。
李长安拍了拍马脖,正安抚没尽兴的老疯头,身后就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还夹杂着一声怒火中烧的叫嚣:“前头那小子,你别跑!”
李长安刚转头,就听那人哎哟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原是有一儒衫男子长掠而过,在他肩头借力踩了一脚,几个随行同伴正欲发火,但见来人身形飘逸,脚下如行云流水飘然落地,气韵更是风流倜傥的一塌糊涂,而且不偏不倚就落在李长安那一骑身旁。几人顿时偃旗息鼓,小声咒骂了几句,纷纷调转马头回去找他们的仙子女侠了。
一身素雅儒衫不染尘埃的中年男子笑望向马背上的李长安,正是那日一别就去了修鱼城的东越楚狂人。
“楚某,送王爷进城。”
李长安不识好歹的笑道:“别啊,万一叫人认出你来,我还怎么混进龙泉山庄。”
楚寒山也不客气的讨价还价道:“那就走一小段?”
李长安无奈下马,与这位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并肩而行。尚未走出几步,周遭就有窃窃私语连绵不绝,无非是那年轻公子有多寒碜,那中年儒士就有多气度不凡。二人听在耳中,皆是面不改色。直到有个长嘴却不长眼的为了讨身边女子欢心,说宝刀配高手,美人配英雄,长的一副丑鬼样还学人佩刀骑马走江湖,换做是他肯定没这个脸,早就拔刀自尽了。然后李长安就瞥见身边这位修养极好的儒士袖口微微一颤,那祸从口出的家伙就莫名挨了个嘴巴,摔下马背。
李长安小声笑道:“先生何必为我动怒。”
神情仍旧风轻云淡的楚寒山平静道:“长了嘴的,不一定会说人话。会说人话的,也不一定会干人事。他们说谁都可以,但不是北雍人就没资格说你半个字。”
李长安轻声嗤笑:“先生倒是素来中肯。”
楚寒山转目看向她,叹息道:“我在东海与那武夫交手一次,在观潮阁坐而论道一旬,谈不上知己知彼,只是知晓他的余生执念与我何其相似,他放不下江湖,我也放不下君臣,但到了不得不放下的时候,也就只能放下了。”
李长安沉默良久,擡头望向前方,轻声问道:“先生当真不再回东越?”
楚寒山面色平静道:“国破山河在,可这山河往后就不必我来守了。”
李长安仿佛听见这个也曾满腔抱负的中年儒士一声幽幽长叹,“公主是个好皇帝,好君主,好学生,只是不适合为君,一个胸中仅有大义的女子,可以去做江湖女侠,可以去做领兵将军,甚至可以入朝为仕,唯独不能执掌天下。如今的结局,便是最好的结局。”说到此处,楚寒山笑了笑,“想必那老匹夫泉下有知,也不会埋怨我又当了一次缩头乌龟。”
李长安心思一转,咧嘴笑道:“那山阳城的五万陌刀骑……”
素来儒雅风流的楚寒山也不禁气笑道:“给你,都给你,不过拿不拿得走就看你本事如何了。”
李长安没有接话,只是笑。
楚寒山继而轻叹一声道:“我在观潮阁拦下韩高之,又在修鱼城待了不少时日,商歌那位年轻女帝再如何念你的旧情,也不会坐视不理了。”
说到此处,楚寒山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