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这时候诏丘是不敢贸贸然叫醒他的,只能施加灵力,试图为齐榭调息,然他送出去的灵力根本无法进入齐榭体内,悉数回归己身,诏丘心下奇怪,但来不及多想,只好一下又一下的拍打他的脊背安抚。
据他所知,齐榭已经很久没有被梦魇住了。
齐榭刚被带回山门时一直生病,幼童身弱魂轻睡不安稳,几乎日日都要诏丘陪到半夜才不至于冷汗涔涔的惊醒。
他尚没大好,年纪又小,来回跑不方便,诏丘索性将人带到自己房中,安置在自己的榻上,他则在床边支起一方竹榻,和下界的老爷椅很像,一歪一歪的躺着作陪。
这样的日子确实辛苦,诏丘自认为师尊为父,秉着一腔慈爱关切之心硬是陪到他不做噩梦了才将人送回他自己的居室。
左右应是一个多月,自那后,再没听他说过睡不安稳。
怎么到今日又发作起来。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诏丘许久没有体会过了,有些手忙脚乱的同时还很担忧,手上动作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齐榭埋在被褥里的头擡起来一点,咕哝了一句什么。
诏丘低下头去听,听见他叫了一句“师尊。”
他忙不叠的轻声应着:“我在。”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睡不好就会叫人,刚开始会挑着闻端闻理云见山一起叫,后来发现诏丘守他最多,在梦里变得格外机灵,就逮着诏丘叫,直到后者听见他的梦语,赶到他身边拍一拍,应声才肯醒。
他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应一声怕他没听到,又应了一声。
然则齐榭浑若未觉,坚持不懈的又咕哝,诏丘也跟着坚持不懈的应,大概七八声后,他恍然大悟。
恐怕齐榭唤的,并非是梦外头这个。
这就很稀奇。
诏丘转而叫他:“阿榭?”
这究竟是梦到什么了?给自己的小徒弟魇成这样,连他都唤不醒。
齐榭皱着眉:“疼。”
他越睡脸越苍白,额头已经开始沁汗,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衣袖被挂在被褥里,他就这样光着一截手臂摸索了一下,诏丘试着抓住他,却被他猛的甩开,然后那只手继续摸索,最后扣住了自己。
“疼。”
他劲瘦的手臂蹭开了另一只手上的一截衣裳,诏丘这才看见,原本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似乎挂有一个手串,红彤彤的,在这样暗色的床榻上十分扎眼。
齐榭又说:“疼。”
诏丘把齐榭的手掰了过来。
手串上有三十三个圆珠,只有一个菩提子,看着和自己手上那串一模一样,余下全是红得有些渗人的珠子,比豌豆略大一点,辨不清是什么材质,绕着手腕肌肤,一圈略松,正好硌在他的腕骨上,留了深重的圆形印。
梦里喊疼,那想必是很疼的,不管这珠子什么出处什么用处,诏丘心想扒下来再说,只是他指尖堪堪碰到珠串,齐榭抖了一下手,醒了。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因为来不及辨清床边坐着的是什么人,霎时擡手就是一道杀招,应该是抵御的术法,但被用得十分凶戾。
他这个年纪,想必已经下山游历过不少次了,难免遇上狠厉的鬼啊怪啊,戒心强一些很正常,诏丘不怪他,伸手挡开符纸低声道:“是我是我。”
齐榭一下松了一口气:“师尊。”
可能是初醒时眼中有朦胧的水泽,齐榭的眼睛亮得吓人,盯着诏丘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像是还没清醒,连带着看他也如真似幻,于是半愣怔半不可置信的长久凝望着。
那是一双清净的明眸,总在擡眼的瞬间被蒙上一层亮光,浅辉点在他深色瞳仁上一点儿,乍一看如同含着泪。
像攒了无尽的尘事,掩藏了太多悲喜,经过深年累月,曾经的张扬不忌被磨得收敛了很多,从面上看,这双眼睛近乎是平和的。
胸口发闷,说不清是被盯得发怵,还是被暗沉沉的周遭带得沉郁。
诏丘很不自在的咳嗽一声,试图唤回他的清明神智:“午膳送过来了,要不要吃一点?”
齐榭自知失礼,垂下眼皮,手指揪了一下被褥,发现自己的手臂裸露着,摸起来凉得心惊,飞快拢好衣袖才点点头:“好。”
齐榭没说他做的什么可怕的梦,诏丘也不多问,只是朝桌边走的时候,冷不丁的提了一句:“阿榭,昨晚你在何处?”
他额上冷汗倒是擦干净了,可面色依旧难看,诏丘自认为并没有虐待自家徒儿的喜好,无此行径,便只能将齐榭的异样归结于离开客栈后的那半日。
齐榭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我正想和师尊说此事。”
若是只想了结此间事脱身,那这桩事便无关紧要,若是另有打算,有些地方便不得不去了。
“我到孟府后,去了西侧的露水台。”
西侧有清塘水亭,两人曾站在孟府院墙上见过,因为只有景致而无居所,他们就都没有多想,齐榭既然提起……
诏丘问:“那里面莫非另有玄机?”
齐榭应“是”。
府西有亭台,下有暗水居。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心中有一念头破土而出,诏丘思及前因后果,“你在那里?”
齐榭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算是,弟子问了宛童师弟,便晓得了他只是被不小心牵连,因为是自作主张来的孟府,又要打探诸多隐秘,为防他们戒备过甚,我是打着报仇的旗号,装作修为一般的修士,被他们扣下的。”
“原以为他们会将我带到南院,未曾想他们比我想的还要警惕,将我关在府西水亭的而出,我曾施法破禁,使出的灵力都被反弹回来。”
诏丘忙问:“可有受伤?”
齐榭回:“没有。”
但也因此,他断定此地虽然古怪,但没有什么凶厉的阵法,只是存粹的想困住某个人,至于是否真无破解之法尚不可知,只需时间去反复探寻罢了。
只是他还没能在其中待到足够的时辰就被带离,来人的说辞是这般。
“贵客的师尊已经答应相助我府,昨日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诏丘眉头一挑,忍了又忍,还是呲笑了一声。
庄宛童因为什么事被牵扯进来他不得知,不过左右是和孟今贤相关,他天生心尖朝内,见不得旁人欺负自己的人,其中因由自可之后再谈,要杀要剐他无二话,但若是拿他的弟子做幌子,他就不太乐意了。
齐榭见他因此冷脸,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郑重道:“师尊是受我牵连,此事就交给弟子吧。”
他在密室中寻到了些很玄妙的东西,想再回去看一看。
诏丘将手搭在他肩上,笑道:“你说了,我是为你而来,又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拿出碗筷,“就算没有你,我也是迟早要来的。”
他笑吟吟的:“先吃饭?”
齐榭依言坐下,却看见饭菜一应被摆在自己这边,诏丘面前却空无一物,本打算拿筷的手顿住了,他道:“师尊?”
诏丘拂一拂衣袖,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单手托腮:“不必管我。”
严温送的丑珠子很有些效果,他毫无困怠之意,便不需要凭借饮食来供养自己。
他将一盘菜朝前推了推:“这个是你爱吃的。”
话毕他觉得有些不对,时隔多年,饮食口味变化一二是常事,若是齐榭现在不喜欢吃这道菜了,他再推上去也就未免强人所难。
正思索着是否要换一换布菜的安排,齐榭伸筷夹走了盘中一块冬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