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便依她继续听吧。
卞如玉对自己轻轻叹息,微扬下巴,朝门口眺眼。阿火阿土会意,退到观外,重扶起门板靠好,接着就在外面守着,自个不听,也允外人旁听去。
因为投射进来的阳光变少,观内倏转幽暗。司马立清,魏婉和卞如玉脸色皆昏沉,眼珠子却皆漆亮,视线在彼此脸上转换。
司马徐徐擡手,再一次捋须。
他猜到卞如玉动了杀意,但无惧,所以对魏婉施救自己,也没多少感激。
司马仅只惊讶,之前只觉琵琶姑娘是个妙人,却未曾想手段这么高,无需溜须拍马,舌灿莲花,只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就把邪僻的楚王治得服服帖帖。
他又想,栽到一个女人手上,是天家男人的通病。
卞如玉可没想司马这么多。他心中暖流洋溢,又担心魏婉这样一直蹲着牵手会酸,一句“你这样蹲着很难受吧”还没颤声问出口,魏婉已自个坐到地上。
卞如玉噎住,阖唇。
观内重安静下来。
司马换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而后瞟卞如玉一眼,续道:“娘娘嫁去了淮西,”他改口以娘娘指代冷梦云,不再称呼殿下,“四年无子,原因未知。”
司马再瞥卞如玉第二眼,不是不知,是碍于某人在场。
卞如玉对上司马目光,若非魏婉捏了下他的手指,就要忍不住开口了。
“反倒是元德八年春,游在云怒打金——”司马本来想说“怒打金枝”,“金”字都已经顺嘴溜出来了,却还是咽了回去,改口,“游在云打了娘娘,有人在场,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月便传回陛下耳中。”
魏婉听到这里,心道淮西距离京师,跑马也要半月到一月,传话哪有那么快,很显然圣人一直在淮西安插着人手,时时传递冷梦云消息。
“陛下震怒,当即宣召娘娘回京,并且一月之内,三降游在云,将他由王降至淮西伯,誓要替娘娘讨回公道。”
“娘娘是立夏那日抵京的,还没到立秋,她就又跑回淮西,只在宫中待了不到十日。”司马眯起眼,“老夫听闻,陛下在娘娘离开后,一个人在她的寝殿里来回踱步,手舞足蹈,大伙都从未见过陛下那般震怒无神。”
“所以,老夫猜测,娘娘没有知会陛下,是私自逃出去的。而陛下——”司马顿了顿,拖长音,“他好苦哇,四年相思方解十日,却再次失去所爱,抓不住镜中月,水中花。”
冷梦云一离开宫又是数年难见,隔着淮西千里,烽火狼烟,遥遥无期。
圣人怕了,已经笃定离宫即失去,所以不再允皇后出宫。
她是一只死也要死在金丝笼里的鸟。
卞如玉幽黑狭眸牢牢锁住司马,无言宣判:你死到临头了。
司马淡笑,人人自出生那日便知死期。
他继续讲:“娘娘重回淮西,不明原委的人都以为事件平息,却不知暗流涌动,更猛烈地风雨于是年戊月卷刮起,江豫都督兼豫州刺史的游在云,江州刺史游水流,双双起兵向圣人宣战,史称淮西兵变。”司马顿了顿,“但这事,当时游氏兄弟打的旗号却是‘西讨帝京’。”
“这四个字,已经够你死一百次了。”司马话语刚落,卞如玉便低低接口。
司马笑着以舌抵腮,是吗?
别那么愤怒,陈述史实而已,而史实历来分阴阳两面,看你站哪边瞧了。
“圣人发兵平逆,老夫当年也在其列,从元德八年一直杀到元德十四年,中间还闹了场天灾。”
魏婉听到这里,双唇微嚅,心头一抖,这个她知道,元德年间的淮西□□,米斗万钱,死者相枕,人相食。
圣人和游氏兄弟却继续鏖战,令饥荒愈演愈烈,原因……是为了冷梦云?
“元德十四年,蔺兄斩杀游在云,取首级带回京师,亲呈圣人,亦护送娘娘回京。”司马讲到这里,看向卞如玉的目光逐渐由观察转为探究。他想起一件关于冷梦云的蹊跷事,当年他和蔺获刚找这位“倾城”佳人时,她正静静坐在游氏大宅的西楼二层——那是属于她的居所。据传,游在云起码有四年不曾踏入西楼。
冷梦云就一动不动待在窗边,像在欣赏夕阳,他和蔺获虽是蹑脚靠近,但佩剑敲击盔甲,还是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
冷梦云回过头来,他俩急忙卸弃佩剑:“殿下恕罪。”
冷梦云先看的蔺获,极缓慢地问:“他死了?”
只三个字,语气明明没有媚意,却蛊得司马心神一荡。从前出嫁那日,他并没有机会睹见冷梦云真容,此刻不自禁擡头,分唇错愕:人间真的存在这么美的一张脸?眼儿闭口,无一处不是造化。
但冷梦云的眸光却黯淡疲惫,司马立清还没见过哪个女人眼神这样复杂沧桑。
他喜欢单纯些的,瞬间不再惊艳,这样的女人果然只有圣人才能驾驭。
之后,护送回京的路上,冷梦云始终寡言安静,消沉枯燥,身上没一点生气,但她同时又无比聪颖,能猜出司马和蔺获的每一步动作。
后来,司马再见冷梦云,是在两年后卞如玉的满月酒上,圣人大赦天下,冷梦云喜气洋洋,她突然变得娇羞活泼,眸子特别清澈透亮,司马忍不住寻机会同她说上两句,突然发现,她变成了天真无暇的少女。
司马好奇,私下打听,宫人却道没什么,娘娘在未出嫁前就是这般娇嗔。
她是在诞下九殿下那一刹那,痛得昏过去,半个时辰后再醒来,就变回了原来的冷梦云——那个从未出过宫,更不曾出嫁的少女。
她把不愉快的事全忘了。
……
司马没有从卞如玉眼中得到答案,转回头去。
不再对视后,卞如玉眨了眨眼。
司马续道:“娘娘回宫后,圣人命我等继续剿灭淮西游氏,困叛军于濠州,断其粮草,游水流不愿出城投降,城中不断有人饿死,后来城破,游氏十族服诛。”
司马也眨了眨眼,濠州城是他带兵打下来的,但游水流不是他亲手杀的,蔺获抢了这个人头。十族也不由他诛杀,游氏人多,四千余人,据说对着名册清点人头就点了大半个月,确无纰漏,回报圣人。
司马环视一圈:“再后来的事,在座各位都知道,陛下改年号为调露。元年封了皇后娘娘,二年九殿下——您,出生。”
司马突然下意识上下扫视卞如玉,目光在其腿上顿了顿。他觉得圣人一家也是因果报应,生了那么多孩子,却只活五个,儿子们不是傻子就是残废,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心狠手辣的荡.妇。
淮西死了多少人?
少说两百来万。
做噩梦的肯定不止自己一个,圣人肯定也做梦魇,所以才一改再改年号,最后改为永安。
司马不由自主出口:“后来圣人又将年号从调露改为永安。”
“因为他心里不安。”魏婉幽幽接话,因为哪怕祈求了风调雨顺,圣人心里依旧不安。
司马徐徐转头看向魏婉,卞如玉也转头看去——方才司马一番叙述,掀开他身为圣人和皇后之子,一直有意回避的那段往事。寥寥数语,未详细描绘战乱饥荒,卞如玉却觉血淋淋,心惊肉跳。
他心底涌起一股之前不存在,亦或存在,却自欺欺人一直藏匿压制的愧疚。
他突然有点不敢看魏婉,忽又听魏婉对司马道:“司马道长,我要收回以前说你‘功成不居’的话,因为你没有功。”
时势造英雄,是乱世百姓的苦难造就了他!
司马楞了一愣,张嘴似笑非笑。
魏婉果断扭头,不再瞥司马,反而缓缓晲向卞如玉。她的眉与唇紧拧,冷如冰,狐貍眼里却毫不掩饰燃烧炙火。卞如玉越对视,越惴惴不安,心头鼓点一拍快过一拍,下意识攥紧魏婉牵他的那只手,等等,她的手怎么这么冰?
何止两手,魏婉全身发冷,圣人皇后,仰如日月,煌煌至尊,鹓动鸾飞,兜兜转转,用十数年来明白自己和对方心意,感天动地。
可她淮西百万儿女,就活该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出身低贱,就理当成白脸祭旗,家破人亡?
魏婉自这一刻起,彻底认为天溃王孙,乃至圣人,都是狗屁。
“冷血,无耻!”她骂这观中其他二人,更骂骂圣人皇后德不配位。
她狠狠抽手,卞如玉本能去攥,惶恐间竟拼不过魏婉手劲,让她的左手顺利抽走。他急得擡手对着空气抓了两下,目光不由自主去追魏婉眼睛,临到要四目相对,却又挪动眼珠,人如踏空,心慌意乱。
卞如玉突然生出没底的恐惧和害怕,怕自己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