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圩一
“魏婉,”卞如玉喉头滑动,“你不要急。”
他想重牵回魏婉的手,却不敢,一只手始终在她身边晃,就是不收回来。
“人不可以耳食不化,单听一面之词便轻信。”卞如玉顿了顿,“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父皇母后养育我多年,他们是怎么样的品性,我最清楚。我所知的淮西兵变,与司马所言出入巨大,你也听我说——”
“那你说!”魏婉仍在气头上,冲口而出。
卞如玉神色一黯,缓慢吞咽:“据我所知,那游在云对、对——”提及母后那段隐秘,字字艰难,每说一个字心头便刺一下,实在不情愿讲,但他也怕失去魏婉,“对我母后极差,宠妾灭妻。母后多年无宠,自然无所出,被枷以无子罪名。”
魏婉若有所思。
卞如玉急急再道:“其实无论母后如何,哪怕没有母后,那游在云也一定会造反!”
这回不仅魏婉,连司马立清也回味般盯紧卞如玉。
卞如玉昂首:“游在云狼子野心,虎视中原,淮西兵变前父皇一直待他不薄,官阶爵位皆一升再升,他却负主深恩,豢养私兵,伺机谋反。”
他深吸口气,今日一番话从未对别人讲过:“父皇每年召游在云进京,自元德六年开始,年年称病不来。元德八年,父皇祈天,命他出席观礼,再次称病推辞,其实暗地里已经开始动作,在濠州起兵造反,诈称——”卞如玉两排牙齿摩挲,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夺妻之恨。”
“那是无形之罪。”卞如玉飞快道,母后彼时就在淮南,于西楼上遭游在云冷落,何来抢夺一说?
卞如玉注视魏婉,坚定道:“没有母后,游在云也会起兵犯阙。”
诡谲狡诈的游氏兄弟已经筹谋操练好,只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没有母后,他们也会令寻父皇错处。
魏婉与卞如玉对视半晌,淡淡侧首,转看向司马立清。
目光一对上,司马就嚅唇轻笑:“九殿下不是说了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琵琶姑娘你有脑子,可以自个想想,该信谁的话。”
司马又想起方才卞如玉说“父皇母后养育我多年,他们是怎么样的品性,我最清楚”,不由再瞟卞如玉一眼,双唇紧闭。
卞如玉视线只在魏婉身上,又道:“回府我有卷宗给你看,可以证明,句句属实。”
说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没底,怕魏婉这么一气就不肯回楚王府了。
魏婉倒没想过不回去,三年之约,她重诺:“好。”
卞如玉见她语气稍缓,扯了扯嘴角,想冲她笑又不敢笑。
手更是不敢牵。
司马放平原先弓着的那条腿,布料摩挲地面,一阵轻响。魏婉闻声望去,司马笑说:“你要是没事,就跟着九殿下回去看卷宗吧。”
言罢,径直躺下睡大觉。
魏婉其实更倾向于相信司马,但……卞如玉说的也有可能。
真相未明,默不作声。
卞如玉则紧抿双唇,静静打量司马。
魏婉余光窥见,担心卞如玉想杀司马,又见他左手从扶手上擡起,她下意识俯身按住。
卞如玉仰头对上魏婉,唇角翘起,他又怎会在她面前动手?
“那我们回去吧。”魏婉无比轻柔地同卞如玉说话,回去以后也不要背着她动手。真相未明前不要杀司马,如果调查到的真相真如司马所言,那就更不能杀了。
她俯身时发丝有擦过卞如玉面颊,胳膊也有挤到他的胳膊,丝丝冷香浸入鼻内,卞如玉恍觉她的发丝都带了温度。
卞如玉楞只楞了须臾,却定住身形良久,心内软硬交替起伏,权衡取舍中,一双促起藏住的眸子时晦时明。
最后放弃挣扎,决定遂魏婉心意,留司马一条性命。
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心底对自己叹一声,现在无奈久了成了无赖,连叹息都懒得叹了。
反正都听她的。
今日天是真好,众人走出道观时已过未时,却依旧阳光灿烂。日辉照耀道观,瞬间把破瓦褪墙都洗了一遍,干干净净,宏伟许多。
卞如玉却依然惴惴,阿土推轮椅上马车时,卞如玉身虽不动,眼睛却不住偷瞟魏婉。她无意扫过来,他却即刻垂眸,避免对视。
阿土照例将轮椅推到车厢正中央,卞如玉却吸气,话音和呼气一齐出口:“往旁边些。”
阿土楞了下,反应过来是让把轮椅推到车厢一角,遂依命照做。
魏婉进来时因为中央空着,整个车厢明显比平时宽敞空荡,她不习惯,还楞了下,卞如玉却朝中央点下巴:“坐。”
魏婉略觉莫名。
其实卞如玉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好像把中央让给魏婉,她就能心情好些,就能对他好些?
一路上谁也没主动开口,以前还有车厢摇晃缓解尴尬,阿土今日驱车的技术却出奇平稳,纹似不晃,只有响一阵,没一阵的轱辘声,愈显寂静。
“府里有元德、调露年间的卷宗,”卞如玉顿了顿,原本打算拿到偏殿给魏婉看,现在改了主意,“回府我就让他们拿出来,我们一起看。”
“好。”
“主要是皇史,不多。因为府志都是永安年的了。”
“嗯。”魏婉又应一声。她和卞如玉是同一辈人,生于调露,长于永安。
卞如玉嗓子发干,不知道再说什么,正好此时车外喧闹起来,他估摸着到了西市,便挑帘探看——围着一圈人正旁观杂耍,喝彩不断,卞如玉眯起眼细眺,在表演吞剑。他收回目光,近处酒肆家家载舞,各色歌声都传出来。
再看街上络绎鼎沸,熙熙攘攘,卞如玉忽然增出许多信心,甚至笃定——谁人不说太平好?祈太平。政平才能人平,父皇母后既为人君,定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影响国祚。
卞如玉回首,见投进来的阳光将魏婉的脸照得特别亮,颊面上的茸毛都清晰可见,她今天出门戴了一对红耳坠子,随马车前进轻轻晃荡,卞如玉心尖一跳,抿着的唇上扬,就这么一直单手挑着帘子,不落下来。
阳光一路照进车厢。
临近王府,拐向东边,阳光没了。卞如玉落帘前朝朝前望了一眼,话在口里含了含,才道:“还没吃午饭。”
魏婉静默。
卞如玉小心翼翼询问:“我们先一起吃个饭再看?”
未时已过,担心她饿坏了。
魏婉才一霎没回,卞如玉就等不及改口:“边吃边看?那还是先看吧。”
魏婉心道:卞如玉是不是也没吃午饭?自己很饿,所以不停地催?
魏婉不自觉摇头。
卞如玉瞧着,心道不是吧,先看也不行?
魏婉道:“我们先吃饭吧。”
卞如玉嘴角旋起扬起,魏婉却续道:“已经二、三十年了,不急这一时。”
他的嘴角重落下去。
二人下车进府,增华台室,九曲弯绕,扬采轩宫,隐隐桂香。偏殿在寝殿右侧,卞如玉想既然一起吃,便回首转动眼珠,示意阿土往魏婉住的偏殿推,魏婉却往卞如玉的寝殿走,顷刻岔开。
“魏婉!”卞如玉急唤。
魏婉也奇怪,停下脚步,手指殿内:“不是要一起吃吗?”
卞如玉咧嘴笑开,挥手急命阿土跟上。
二人前后脚进寝殿,不到一刻钟,备好的热菜挨个呈上。卞如玉的轮椅挨着魏婉坐的圆凳,虽无肢体接触,但垂坠地面的裙摆和男子锦袍却交错叠了一角。小金先摆筷箸筷架,接着布菜,刚上第一道鲈鱼,卞如玉就动筷,挑鱼腹肉最嫩且只有大刺的那一处,剔除大刺,夹肉筷中。
魏婉眨眼,这是又开始抢菜了?
算了,她今天心情低落,没什么胃口,让他赢一回。
卞如玉一筷送至魏婉碗中。
魏婉很楞了一下:给她夹的?
突然醒悟,卞如玉入府前那番询问,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她。
她当然知道卞如玉的情意。
可她是淮西人。
魏婉垂首:“多谢殿下。”
卞如玉听见,嘴角的笑意不仅没有扬高,反而僵了下。但第二道青虾,他仍继续给她夹。筷子落到魏婉碗里,松开。他目光在她碗里定了片刻,擡头吩咐小金:“米饭。”
魏婉喜欢菜下饭,平常都吃两三碗,现在碗里有菜无米,不行。
“唉,来了!”小金先端出白玉瓷镶金边的饭钵,接着取出饭勺,还没开始舀,卞如玉就自然而然从小金手中夺过饭勺,在钵里舀了满满一勺香米,另一只手端起魏婉饭碗,给她盛饭,连舀三勺,让米饭刚好与碗沿持平。
他平日都看在眼里,魏婉吃饭,喜欢第一碗盛少点,第二碗才盛满满一大碗,用饭勺压了再添,再压。他最开始不明白,后来去了德善坊和米饭,醍醐灌顶——她是在别处抢惯了。如果第一碗盛太多,要很长时间才吃完,再盛第二碗时,钵里饭早被别人抢光了。所以第一碗要少盛,快速吃完,就有盛第二碗的机会,然后死命压添。
卞如玉想到这,转头凝视魏婉,愈发对她生不起来气,只有脉脉柔情一片。
魏婉两掌捧着饭碗,纤指蜷曲,放平,方才视线一直在追逐观察卞如玉,确定他不是演戏的,她的心绪很是复杂。
魏婉垂首,避开卞如玉目光,艰难启齿:“谢谢殿下。”
卞如玉却没回“不用谢”,“不必客气”之类。接下来上汤,小金摆好汤盆,再从食盒里取出汤勺,犹豫了一下,递到卞如玉面前。卞如玉看也没看,就顺手接过汤勺和空汤碗,给魏婉盛了一大碗汤。
“谢谢。”魏婉呢喃,心思沉沉,道完谢心里也没能轻松半分。
她原先就想得很明白,也很冷静,不是每一份情意都应该收到对等回应,做人难免会利用他人。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对卞如玉,有点像蔺昭对她,令人不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没有更好的办法。魏婉埋头索性喝汤,喝完了吃菜、扒饭,头始终不再擡起来。
卞如玉盛的菜多汤也多,还好她吃东西一惯飞速,要是换个人,估计凉了都吃不完。
小金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布菜,食盒空了一格又一格,取出最下一格的豆沙白玉团,放置桌上。
近来府里餐餐都是这道甜点。
小金环瞪了一圈,示意阿土和一众侍从一起退下。
带上门,殿内只剩下魏婉和卞如玉。
魏婉吃完一碗,卞如玉立马伸手过来端碗,魏婉双手贴着碗沿,明显拒绝。
卞如玉手一僵。
魏婉挤笑:“你也吃。”
卞如玉垂眼,眼珠挪了挪,自嘲轻笑:“你终于不用殿下了。”
“刚才小金她们都在……”
“下回外人面前,不必避嫌。”卞如玉说着擡手又要来拿魏婉的碗,“我帮你盛吧。”他下巴朝饭钵点了点,“饭钵离我这边近些。”
魏婉却道:“我吃饱了,不想盛了。”
卞如玉一直忙着帮她盛,自己才吃半碗不到,听她一说,也没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