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福晋此言一出,惠贵妃的视线也落在胤禔握住弓身的右手大拇指上。
一枚质地透润,光泽纯美的墨玉扳指映入眼帘,扳指上不饰一纹一图,毫无人工匠气的雕琢痕迹。
已近黄昏时分,今日的天色又有些暗沉,大片大片的铅云缀在空中,延禧宫内早已燃起火烛。火光映射下,照亮了扳指中微光粼粼的图样;火光浮动中,隐没在墨玉中的龙腾飞跃之姿清晰可见。
天然生长的龙形纹低调却又显眼地告诉紧盯它不放的婆媳俩——这是康熙帝的御用饰品。
胤禔这才想起来被自己抛之脑后的紧要之事,对惠贵妃讷讷一笑:“这是皇阿玛赏给儿子的。儿子还有三件更大的喜事要告诉您和福晋。”
比得到太祖爱弓和圣上御物还要值得开心的大喜事?还是三件?
惠贵妃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猜测,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惠贵妃撑着桌几慢慢落座,长吐出一口气:“你说吧,额娘做好准备了。”
大福晋被惠贵妃的紧张兮兮感染了,跟在她身后挺直腰背坐实了身子。
胤禔对上两双灼灼逼人的眼神,放缓了声音:“第一件事,皇阿玛准我入兵部,我从明日起就能上朝当差了;第二件事,皇阿玛已有口谕,我如今是贝勒爷了,明日会有明旨下发,三弟、四弟、五弟俱是如此。”
惠贵妃和大福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燃烧的熊熊烈火。
惠贵妃从座椅上一跃而起,一巴掌拍到胤禔的脑门上:“你这倒霉孩子,这么重要的事,你是半点不着急跟额娘说啊!”
看着乖乖任打、一言不发的儿子,惠贵妃也消了气。
激动散去后惠贵妃又有些不高兴,见殿内只有自己和儿子儿媳在场,惠贵妃直抒胸臆:“胤福、胤祉和胤禛才多大啊,就跟你一样是贝勒了?”
在惠贵妃心中,面对皇后娘娘和胤禘阿哥,她甘心俯首,可面对其余皇子,惠贵妃却有些高高在上的心态。毕竟她的儿子是皇长子,她的位份也是后宫第二人。
胤禔担心额娘想岔了,急忙劝慰:“额娘,皇阿玛会对我们兄弟四个五年一考核,若差事办得让皇阿玛满意爵位就能升一级。弟弟们还未入朝,儿子努努力,五年后儿子就是郡王了,他们只会原地踏步。”
惠贵妃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说不定十年后自己的儿子已是亲王,他们还只是个小小的贝勒哩!惠贵妃往日里总盼着儿子能封爵,最大的期待也不过是初封贝勒,如今竟也会在心里轻飘飘地提及“贝勒”二字。
惠贵妃本也是处处谨慎、事事周全之人,可这些年来宫里的日子太安逸了,加上大福晋嫁过来之后,有个更谨慎、更周全的儿媳时时思虑,惠贵妃许久不动脑子,如今看待事情愈发不全面。
婆母只顾着开怀没发现封爵的名单里遗漏了胤禘阿哥,大福晋却一清二楚并且有所猜测。
大福晋温声询问:“爷,您要说的第三件喜事,莫非与六阿哥有关?”
胤禔微微颔首,一字一顿:“如今该称呼太子殿下。”
惠贵妃还来不及酸涩,胤禘又急忙将他的差事和爵位因何所得说了个清楚明白。
惠贵妃捏紧帕子的手慢慢松开,脸上的笑容如冰雪消融:“国本已定,确实是大喜事,本宫可要好好准备贺仪。”
大福晋也喜气盈腮,朝桌几上的香樟木盒子擡了擡下巴:“咱们是比不上皇额娘的大手笔了,不过皇额娘也不看重这些,用心就好。”
延禧宫里喜气洋洋,瑜妃的咸福宫和荣妃的钟粹宫就更是如此。
惠贵妃尚且还想过儿子封爵之事,可胤福和胤祉还未娶妻,瑜妃和荣妃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些,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意外之喜。
三宫都忙着准备圣旨发出之后给坤宁宫的贺仪,永和宫的母子二人却还没结束谈话。
德妃只有一子,还是亲手带大的。额娘温柔慈爱,儿子孝顺懂事,母子俩的关系很亲近。
在胤禛心里,额娘虽然文采不出众,即使入宫后日夜不缀地自学,如今也不过称得上识字、能通读书籍罢了,作诗赋词远远够不上。但胤禛知道额娘暗藏的锋芒和聪颖,觉得额娘的智慧却不低于任何人,故而也很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和猜测都在额娘面前絮叨一遍。
是的,胤禛其实是个小话痨,不过这个属性在特别亲密的人面前才会解锁,其他时候胤禛都是一板正经、沉默寡言的。目前只有德妃和胤禘有幸得见。
于胤禘而言,虽然他对每个哥哥都很尊敬爱护,但他心底里也觉得自己和五哥最要好。一是因为二人的年龄差距最小,二是因为胤禘喜欢胤禛这种人前人后的反差感,很享受胤禛待他的特别。
胤禛不像哥哥们那样只跟额娘说个总结概括,他的记性很好,将坤宁宫里帝后二人和几位阿哥们的谈话一字不差地一一道来,就连他自己多吃了几块奶香葡萄酥被眼尖的胤祉嚷嚷出来取笑的事情都没漏掉。
德妃安安静静地听着,柔和似水的目光落在胤禛身上。德妃唇角弯弯,眼角也弯弯,脸上的每一个纹路都告诉旁人,她此刻的欢喜。
胤禛说完前因后果,一阵口干舌燥,他端起白瓷梅花缠枝茶盏一饮而尽,放下茶盏时还小心眼地嘀咕一句。
“四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坤宁宫小厨房做好的茯苓糕端上来后,四哥三两下吃了个干净不说,还来抢儿子盘里的。”
德妃执起绢帕掩嘴轻咳——憋笑憋的。
德妃不想听儿子继续埋怨胤祉阿哥,觉得他手旁的红色琉璃瓶有些眼熟:“胤禛带回来的这是玫瑰酱?”
胤禛脸上飘着红云,低头强调:“不是儿子嘴馋,是六弟非要塞给儿子的。”
德妃面上一本正经:“对对对,额娘的胤禛最是克制自持。不过这也是六阿哥的一片心意,胤禛可不要浪费了。”
心中却在想:你一岁多的时候皇后娘娘就知道你最爱奶香葡萄酥和玫瑰露,这么多年也没变过,若不是清楚你喜欢得要命,胤禘阿哥才不会多此一举。
胤禛对上额娘看透一切的眼神,只觉得无所遁形。
胤禛很想硬气一回,将琉璃瓶置之不理。可蜂蜜的清甜和玫瑰的浓郁混合在一起的幽香,隐隐约约透过瓶口传到胤禛的鼻尖,胤禛有些舍不得放手。
胤禛掩耳盗铃地转移话题:“额娘,儿子琢磨了一番,觉得自己此番有幸封爵,全是因为六弟。”
德妃也端正身姿,不再是刚刚那副玩味打趣的神情:“额娘认同这点。”
胤禛说出自己的分析:“皇阿玛可能考虑过让大哥上朝,但若没有六弟和皇额娘的推波助澜,大哥至少还需要再等一年半载。”
“可给诸子封爵之事,应该不在皇阿玛的计划内。皇阿玛最开始应是打算明年册立六弟为太子后,等六弟彻底坐稳储君之位,再赐我们爵位。”
“至于圣意为何改变,全是因为皇额娘的体恤。皇额娘定是知道立太子之事,担心我们兄弟几人的关系因此出现裂痕,所以才提议皇阿玛尽早封爵,让我们不至于落差太过。”
“皇阿玛虽然决定让皇额娘顺心顺意,但他决不会允许我们高六弟一头,所以立太子一事才会提前。”
德妃毫不掩饰自己双眼中的骄傲和赞叹:“胤禛所言甚是。”
德妃又提醒道:“君心难测、帝心如渊,额娘的胤禛虽然机敏,但你跟皇上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胤禛不要因为今日能看明白,日后就也想揣摩圣意。”
胤禛认真记下,神色严肃:“儿子明白,儿子这回能猜到,不过是由于皇阿玛的故意透露,皇阿玛想让我们感激六弟和皇额娘。”
德妃看着儿子板正的小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胤禛如此聪慧,可他越是聪慧德妃就越是难受,生怕胤禛心有不服,生怕他心高气远、所图所想不仅是亲王之位,而是九重之上唯一的宝座。
德妃轻言细语,红唇微启:“那胤禛……感激吗?”
胤禛点头肯定:“感激。”
见额娘神情舒展,满面轻松,胤禛笑出声来:“额娘多虑了,儿子决不会做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之事。”
比起除了节日宫宴才能得见帝后恩爱的德妃,胤禛每月十五在坤宁宫用晚膳时都能看到皇阿玛对皇额娘的情深不悔、对六弟的疼宠爱护。再加上胤禛虽自傲于自己的天资,可也不得不承认,六弟比他更深一筹。
胤禛只会比德妃更清楚中宫之子的地位如何牢不可破。
胤禛继续道:“皇额娘施恩于皇子,此举虽然意在安抚,可更多的却是一片好意,皇额娘对我们一向慈爱,她是害怕我们伤心。”
德妃隔着桌几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胤禛能想明白就好,我们母子能遇到皇后娘娘真是一件幸事。”
德妃入宫之时虽然赫舍里废后已死,但她出生包衣又怎会没听闻过废后的毒辣。对比一下如今的皇后娘娘,德妃无数次在心里感慨自己命好。
胤禛出生时废后已离世数年,但他从胤禔和胤祉口中也听说过这些,胤禛发自内心地感叹:“六弟很好,皇额娘也很好。”
所以我这辈子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一个辅佐圣君的贤王,追随六弟为大清江山尽一份心,为百姓尽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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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凛冽,寒意逼人,除夕将近。朝堂上最近风平浪静,文武百官都一心盼着年假。
可十二月二十四日,临近封笔之期,康熙帝却突然放了枚深水炸弹:立六阿哥胤禘为太子,于二十八年四月十九日行册封礼。
比起立储的大事,其后康熙帝封其余四子为贝勒一事,并未占据朝臣们多余的注意力。
前一个太子被废后还有人蠢蠢欲动想下注大阿哥,胤禘阿哥刚出生时也还有人在心里嘀咕:等皇上厌倦了皇后,大清的继任之君还不定落到谁手里呢。
可他们等来等去,过了一年又一年,皇后的地位依旧固若金汤、稳如磐石。
不,确切来说皇上越来越上头,帝后二人的感情越来越好,皇后的地位越来越稳了。
更别提这些年也有臣子上奏再立储君一事,皇上虽留中不发,但早朝时也有过明言:此事朕想等六阿哥大一些再定。
皇上此言一出,众臣心中都有数了,京城中人人提及胤禘阿哥都会私下尊称一声“准太子”。
曾有个翰林院的愣头青在御书房面圣时刚巧碰见胤禘阿哥,行礼时竟脱口而出“准太子”三字。
愣头青冷汗涔涔跪地求饶,胤禘阿哥却丝毫不担心皇上多想,反而美滋滋地大声道:“皇阿玛,看来咱们俩的父子情深,全大清人尽皆知啊!”
皇上也开怀大笑,抱起胤禘阿哥跟在场的臣子们炫耀:“爱卿跟你们儿子间的感情可有朕跟胤禘的深厚?”
此事传出,更是加重了宗亲大臣心中胤禘阿哥的分量——皇上对胤禘阿哥的疼宠实在让人心惊。
如今立太子之事昭告天下,他们非但没觉得惊讶,更不敢有意见,只剩下尘埃落定的踏实,还有惦念已久的终于到来。
圣旨已下,胤禘成了太子殿下,但太子年幼还未涉及朝政,想拉关系的都一窝蜂跑到钮祜禄府上。
不过青璃早有预料,提前赐给巴雅拉氏一位掌事嬷嬷赵氏。在赵嬷嬷的提点警醒下,钮祜禄府决定先闭门一段时间,躲过这个风头再说。
被告知给自己娘家送去的帖子连府上大门都不得出,身着大红色艳丽旗服、头戴奢华点翠金钿的舒舒觉罗氏,怒火冲冲地杀进正院。
“巴雅拉氏,你平日里欺负我就算了,如今我外孙子都成太子了,我不过想请娘家兄嫂上门招待一二,你竟敢不放行!”
巴雅拉氏饮茶的动作没顿一下,眼皮子都没掀起来看她。
一旁陪坐的赵嬷嬷见状站起身来,厉声指责:“侧福晋的规矩哪儿去了?身为侧室穿正红此为一错,见嫡福晋不行礼此为二错,不知前因后果就胡乱指责此为三错。”
舒舒觉罗氏突然见着个陌生面孔,停滞一瞬怒气更甚:“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大呼小叫!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嬷嬷的腰背挺得笔直,话里用尽尊称,但语气却风轻云淡:“老奴当然知道,您是一等诰命夫人,是两任皇后的亲额娘,还是太子殿下的外祖母。”
舒舒觉罗氏尖声讥讽:“你知道还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高门贵夫人呢?一介奴才也敢跟我放肆!”
舒舒觉罗氏侧头示意身后的奴仆,狠厉道:“把这个不分尊卑的狗奴才给我拖出去打!”
巴雅拉氏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好笑,就舒舒觉罗氏这个嚣张拨扈没脑子的蠢样子,若不是会生,早就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吧。
这么些年来自己约束看顾她,皇后娘娘也时不时敲打一二,好不容易让她乖顺了三分,一朝皇后产子她就又上蹿下跳,如今胤禘阿哥成为太子,她就彻底看不清了。还好皇后早有预料,赐下了赵嬷嬷,不然自己又得头疼费力气。
舒舒觉罗氏带来的奴才们左顾右盼、相互打量,却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舒舒觉罗氏气得咬牙切齿,竟上前两步想亲自抓住赵嬷嬷。
赵嬷嬷一步未退,淡淡说了句:“侧福晋可不要乱来,老奴虽是奴才,却是皇后娘娘特意为嫡福晋挑选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