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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庭广众,掷地有声。

展疏白的脸“唰”地白了,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他想过很多故人相见的场面,但没想到会这么无可适从。

四周都是眼睛,紧紧地盯着,像要把他的脸皮扒下来辨别真伪。他几乎不能呼吸。

展疏白听见自己粗着嗓子,用毕生最粗犷的声音说:“那真是巧到没边了,或许我和你们前圣女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呵呵。”

他急于强调自己现在的男性身份,导致声音十分刻意,像一只刚学会发声的鸭子。

尉迟兰听完,奇怪道:“仙君嗓子怎么突然哑了?来试试我教研发的铁嗓子润喉丸。”

她从身上摸出一瓶药丸来。

说来稀奇,她衣着奔放,浑身统共就没几片布,居然还能放东西。虞殊在一旁揣摩了半天,也没揣摩出她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尉迟兰注意到虞殊的眼神,说:“这位仙子,注意风度。”

虞殊:“……”

好吧,就算这是个男人,她也不该这么紧盯着人家。

展疏白接过那瓶铁嗓子润喉丸,竟没多想,直接往嘴里塞了一颗。嚼到一半才觉得不太对劲——太甜了,反而腻嗓子。

拿起一看,标签上写的是糖丸。

尉迟兰见状,笑了起来:“仙君真是没心眼,若是我在里面下了毒,也看也不看地吃下去吗?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展疏白没作声。

他攥着那瓶糖丸,心中想的却是——就算烽火教要取他这条命,他也并不能反抗。

昆仑玉京之于展疏白,称得上再造之恩。但在此之前,他的命就并不属于他一个人了。

尉迟兰的笑声轻而尖锐,听着有几分神经质。

她一招手,指尖飞出蛛丝缠回了那瓶糖丸:“仙君呆头呆脑,与我们前圣女完全不同。许是我们方才的感觉出错了。”

直到尉迟兰带着教徒转身离开,展疏白才反应过来,缩回那只空落落的手掌。

他当然不会觉得对方眼拙至此,刚说完“十分相似”,又来上一句“完全不同”。

尉迟兰方才掷给他的那瓶糖丸,瓶身上有几处锐器凿下的微小标记。是烽火教的暗号。

出于谨慎,教内暗号每三月一变。尉迟兰凿下的,却是多年前展疏白离开烽火教之时的旧暗号。

这么多年,暗号换了一轮又一轮,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记住的。

展疏白行若无事,回忆着方才指尖摩挲出的暗号。

——【丑时开门。】

虞殊在不远处围观这一场面,与此同时,系统在识海中为她翻译出尉迟兰留下的讯息。

系统:【这边建议宿主提早蹲守。尉迟兰造访是你二师兄剧情的重要转折点,认真观察记录,接下来要考的。】

虞殊:“什么观察,你直接说偷窥得了。”

系统便改口:【认真偷窥,接下来要考的!】

虞殊:“……”

推杯换盏间,虞殊多看了展疏白几眼。

碎发遮住了他小半张脸,马尾缀在身后,间杂几根精致的、饰着珠玉的小辫。

许是因为术法伪饰,他的面容并不显得女气,更该说是俊俏。就算有心事,面上也不显,耐心温和地回应着周围人的攀谈。

无怪有那么多女修倾慕展疏白,这样好看又好相处的师兄,踏遍山头也找不出第二个。

……

子时三刻,更深人静。

虞殊早早地候在展疏白屋顶,掀开一片瓦,偷窥其中景象。

她觉得这举动有些变态,不由担忧:“小统,万一被人发现了我要怎么说?上厕所?”

系统道:【我觉得这理由还是有点……我去!宿主你旁边怎么有个黑不溜秋的人!】

虞殊闻言大惊,转头,正与一双眼睛直直相对。

眼睛的主人丝毫不慌,还有闲心在她背上压了一把:“趴低。”

对方的脸没有多少血色,在月下苍白惨淡,简直像鬼。灰蓝色猫儿眼,被低垂的睫毛遮住一半,仿若明珠蒙尘。

虞殊头一回觉得独孤游的长相有些病气。

她想了想,传音入密:“你怎么在这里?”

独孤游:“如果我说我是找茅厕迷路了,你信吗?”

虞殊:“……”

开玩笑,这个水平的理由连系统都不信。

独孤游见虞殊死死盯着,有他不回应就誓不罢休的意思,只得说了实话:“跟着你来的。”

虞殊莫名其妙:“跟着我干什么?”

他道:“闲来无事,见你鬼鬼祟祟,就跟过来看看。你在房顶干什么?偷窥你二师兄?”

虞殊默不作声。

独孤游:“该换我问你了,为什么要偷窥他?”

虞殊瞥他一眼:“当然因为——我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这个解释怎么样,够真诚吗?”

独孤游:“……无懈可击。”

不多时,有人轻叩门扉。

虞殊隐蔽气息,伸出一缕神识,窥察门外气象。

尉迟兰披着斗篷,脚步极轻,经过时仿佛森然鬼影。她身上的熏香令人想起塞北新雪,寒风夹杂着沙砾,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气息。

虞殊嗅了片刻,脑海中灵光乍现,立时一凛。

她能够确定,自己闻到过这样的香气。不是傍晚与烽火教擦肩那一次,似乎要更远些。

独孤游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传音入密:“昨天晚上。”

虞殊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问:“什么昨天晚上?”

独孤游:“昨晚,在你师兄门前投了一封情书的人就是她。”

虞殊睁大了眼。

给展疏白递情书的是尉迟兰?难不成二师兄没糊弄他们,他和尉迟兰真的曾经有一腿?

她不禁想起自家二师兄女扮男装的真相,以及尉迟兰男扮女装的真相。这两个人要真有什么,都辨别不出谁是妻、谁是夫。

虞殊对此叹为观止,不愧是魔教出来的人,真会玩。

尉迟兰敲开房门,一闪身,便进了屋内。

虞殊连忙将瓦片掀出一条缝隙,脸贴着屋顶,目不转睛地偷窥屋中二人的交流。

她身手还算不错,又有系统似有若无的加持,这番举动下来,竟没叫展疏白和尉迟兰发现。

独孤游在一旁支颐看着她,若有所思。

此刻,檐下。

烽火教两任圣女久别重逢,各自改头换面,有了全新皮肤。四目相对,气氛不怎么融洽。

展疏白无师自通,狗腿地帮尉迟兰把斗篷挂到一旁。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虞殊正埋首分析二人的行为动机和情绪路径,忽然听见系统幽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系统:【宿主这样是看不出什么的。我找来了原著里展疏白的相关剧情,宿主看完,就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了。】

虞殊擡眼:“等下。”

系统马上心领神会:【放心吧宿主,你二师兄屁股上没有痣。】

虞殊:“……”

随着《无名道》剧情的展开,展疏白的过往逐渐有了轮廓。

虞殊听着系统一意孤行的讲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主人公身上。展疏白毫无所觉,脊背挺拔如松,烛火为他镀上摇曳的光影。

听到结局时,虞殊全身力道莫名松懈了几分,险些没持稳手上的瓦片,闹出动静来。

并不是她不当心,实在是系统给出的剧情太荒诞。

原著里,展疏白进入昆仑玉京,并不是烽火教的授意。

他早已厌倦杀手刀口舔血的日子,自废武功叛出烽火教,这才流落到西州昆仑。

多年后,展疏白面目一新,成了昆仑巅小有声名的展仙君。

谁知,烽火教并没有放过这位前任圣女。

审判司在几次观星演命后,算出展疏白也是轮回中的戴罪之人,有一天会成为祸首。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伪饰,审判司没能算出准确方位,只说人在南州。

业火台派出一小队人马,前去清算这位前任圣女。

其中,就有尉迟兰。

尉迟兰和展疏白的交情,并不像虞殊想象里那么暧昧。

烽火教不是个容得下温情的地方,这里的教义冰冷无情,每个人都朝不保夕。

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但也仅仅是同伴。自幼相识,在业火台的任务中并肩浴血,深知对方刀剑下的每一招每一式。

这一对业火台最锋锐的刃,也曾是天底下最默契的搭档。

发生变故的那天,尉迟兰赶到山下,只看见一地黑红色的血。旁边的教徒告诉他,圣女自废一身经脉,叛出了烽火教。

尉迟兰觉得荒谬,因为展疏白从没和他提起过这些事。

但一天不见,一个月不见,许多年不见。他便知道这件事是真的,而且再也不可能挽回。

展疏白离开烽火教,圣女之位空悬,赫连氏中一时无人能胜任。尉迟兰只得顶上。

他和展疏白的默契不仅在行动,更在根骨契合。展疏白能修习的功法,他自然也能胜任。

尉迟兰再看见展疏白的名字,是在审判司的判决书里。

【赫连月,半入魔道,或成北州祸乱元凶巨恶。】

他其实并不相信,但还是接下了任务。无论昔日同伴是否真的入魔,他都得亲自去看看。

尉迟兰以圣女的身份,在北州遴选中为烽火教争得一席。他来到南剑阁,很容易找到了目标。

昆仑玉京那位浅金色法衣,马尾高束的俊俏剑修,单论模样,与赫连月只有六分相似;论起性别,更是截然不同。

然而尉迟兰只消一眼,就看穿了旧友的真面目。

展疏白彼时并没有入魔。

尉迟兰也曾想修书回审判司,问情报有没有出问题,可想到审判司人当时尖锐的、恨不能将展疏白千刀万剐的眼神,还是作罢。

任务地点在南州秘境之中。秘境名作南天小乾坤,内有乾坤尚且不谈,总之在里面行动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是烽火教一贯作风。

尉迟兰只身进入秘境,在此之前,却用朱笔划去了判决书上“赫连月”的名字。

二人阔别已久的交锋,以展疏白将剑送入尉迟兰胸口三寸为止。

展疏白心神俱震。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多年来功力不进反退,现在连自己随手的一招都接不下。

后来再细想,其实他们都已经手下留情,但这份情亦有轻重。

失手夺去旧友性命,是展疏白从未想过的事情。

说来奇怪,之前一直刻意不愿记起的从前,却在此刻如群蚁溃堤,纷纷涌上眼前。

展疏白曾自废经脉,落下满身旧疾。这些年修昆仑剑道,回复了一些,又在这一天之后前功尽弃,以至于连日倒退。

在审判司下判决书前,展疏白其实本没有入魔。

但经与尉迟兰一战,他居然真的像判决书里描述的那般,半步入魔道。他回到北州,第一件事就是杀进烽火教,重伤审判司人数十,几乎成一方元凶巨恶。

昆仑玉京第三峰连出两个魔修,在江湖里引起巨浪。

仙庭三令五申,要昆仑肃清第三峰的叛徒,顺带夹枪带棒地批判了微生故,言有其师必有其徒。

师尊不是好东西,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也不是个东西。

如若放在平时,微生故肯定会让仙庭见识一番他有多么睚眦必报;但如今昆仑理亏在先,他只得提着剑,来到北州。

展疏白最后的结局,和师云净无异。

多年后有人谈起昆仑第三峰,常会笑着说,微生故真是个冷心冷肺的恶人。接连斩下两个徒弟的头颅,不知夜晚尚能安睡否?

……

虞殊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问题所在。

烽火教的任务制度,在某种方面,其实是能站得住脚的。近似于某个经典的命题:“如果穿越到过去,遇见未来将为祸一方的恶徒,是否应该把他扼杀在犯罪之前?”

烽火教的回答是“是”。

他们站在历史之上看待现在,依靠肃清潜在隐患来争取一方清平。毕竟“救赎”在现实里的可行性太渺小,而杀人要容易得多。

但在展疏白身上,这种制度却呈现出显而易见的矛盾性。

罪未生,罚已至。

如果没有失手杀死尉迟兰,展疏白或许根本不会入魔。审判司卜算天道,却也是在以偏颇的意志解读天道,私自降下罪罚。

有效果吗?当然有。

但这正确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到底难说。

而此时此刻,展疏白和尉迟兰正秉持着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

尉迟兰开口:“不回来?”

展疏白对她摇了摇头。

尉迟兰:“为什么?很少有你这样契合烽火教功法的根骨了,你不回来,岂不是暴殄天物。”

展疏白笑了声:“这不是还有你吗?这打扮很适合你,圣女。”

尉迟兰:“……”

这话说的,好像她有多想穿女装示人一样。身上总共没几片布,每天都很冷知不知道啊!

展疏白过了一会,才道:“你不觉得审判司有问题吗?那些所谓戴罪之人,此刻本来无罪。擅自夺人性命,无异于微文深诋。”

尉迟兰点头:“你说得对。”

展疏白:“?”

展疏白:“那你这些年还……”

“仙君说得对。然而是非有大小,伦理有先后,天下山河万万里,又岂能事事完满。”

尉迟兰说着,眼中带上了几分讥讽,“仙君日后若要证无上大道,别忘来业火台取我首级。”

“——毕竟我这双手,杀业深重,罪不胜诛。”

虞殊听到这里,不禁感慨,这就是三观的差异。

展疏白和尉迟兰而今针锋相对,但都无愧于心。在这个命题下辩论谁是谁非,是论不出一个究竟的。

展疏白默了片晌,没有准确回应尉迟兰那句“取我首级”。

他转而道:“业火台弟子出现在南剑阁,想来是有任务在身。我可以知道是谁吗?”

尉迟兰的呼吸明显停住了一瞬,擡起眼时,却还是平静的模样:“不能,仙君,这是我烽火教私务。不过等进了秘境,刀兵一出,任务目标自然见分晓。”

二人对视,几乎像是交战,可以看见刀兵间的火花。

不欢而散。

虞殊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结合系统给出的原著剧情,理清了现在的状况。

二师兄遭到曾经组织的追杀,来杀他的又恰好是昔日旧友。在秘境里,他将与尉迟兰交战,最后失手夺去尉迟兰性命。

虞殊了解展疏白,抛去那些七零八落的过往,他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又曾经自毁经脉、落下旧疾,很容易走火入魔。

……这么一看,这段剧情就发生在两天后的秘境,根本没有留出多少反应的时间。

虞殊想到这里,才发觉自己还趴在人家屋顶上,好一副偷窥良家师兄的变态嘴脸。

她擡头侧目,便见独孤游那张脸凑得很近。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每一处犹豫和迟疑,全部纳入眼底。

这眼神实在有些冒犯,虞殊没忍住,伸手捏住独孤游的下巴,把他的脸掰了回去。

独孤游倒也不反抗,任由她动作:“展仙君看起来陷入了僵局,左右为难。虞殊,我很好奇如果是你,该当何解?”

虞殊没说话,眼前又浮现出系统向她传输的剧情。

支离破碎,字字诛心。

该当何解。

虞殊看着空荡荡的系统任务栏,低声道:“自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