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话音极轻,似寒风吹拂听者心口,要不知情的许如意都为之一愣,又岂止是知她非人的花灼?
哪里是毫无仇恨......
她竟在花灼面前,毫无遮掩,说完这话,再无下话。
花灼还欲再问,却听外头孟秋辞唤,“我看到地方了!”
随她话落,犊车紧跟停下,隔着车帘映进一片金亮,花灼离得近,正要掀开车帘,对面坐着的人却先一步将车帘掀开下去,没用车童,梁善渊卷了车帘,回身对她伸出手来。
此鬼身后,乐坊金光堂皇,映出满地繁华光影,独梁善渊一个,穿身极为普通的白衣,墨发半挽,画中仙一般与人间喧哗隔绝而开。
画中仙,自是美到不可言说,但身染满身孤寂,花灼对上她半分也落不尽光火的眼,好片晌,才将自己的小手放进梁善渊冰冷的手心里。
她是个内心早已疯了魔,却对自身疯魔一无所知的鬼。
披圣人皮囊,行恶鬼之事。
对这种可怖之人,最忌讳同情。
可偏偏,花灼乍然碰触她冰凉手心,与她一双黑空的眸,忽的泛起几分对她的好奇。
不知梁善渊究竟记得些什么,那些刻在其脑海之中的生前往事,是否才是她如今扭曲心窍的关键所在?
花灼心头刚浮起的几分好奇,便被自己狠心掐灭,对这种无心厉鬼,最忌讳心有同情与好奇,她站定,松开梁善渊的手,却觉其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花灼转头瞪过去,望见其面庞,却心头一顿。
能当得起万人迷之称,梁善渊有自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美,五分的颜色,都能被她自身托衬出八分,更不要提梁善渊这皮本就上等,自带雌雄莫辨之美。
乐坊之外,街衢巷陌泛满目金黄色,站花灼身边的梁善渊一张美面,竟染几分资深玉贵之气,似位样貌阴柔的温润公子,神姿高彻。
“灼儿,你一看到我便不对我笑了。”
这声灼儿,要花灼白日见鬼一般惊愣望她,“......你喊我什么?”
梁善渊微歪了下头,耳垂下坠着的两滴白玉跟着一歪,“许道长喊得,我便喊不得?”
“那自然了!”
花灼不知梁善渊这声灼儿怎么就这么怪异,越回味越觉得怪,明明许如意整日里如此喊她,一时之间,花灼竟耳朵都有些发烫。
“为何?”
梁善渊似是不解,见花灼避开目光,她却直直迎上前去,要花灼避无可避,
“他喊得,我便喊不得,灼儿这名讳与你有特殊之意?”
“没有特殊之意!”
“那我为何喊不得?”
缠人!
花灼下意识想骂,望向梁善渊,却止了话头。
少女站夜色光火里,墨发低挽,无平日梳一头飞仙髻的奢贵,似寻常富贵之家生出的小娘子,粉面娇柔,眉目婉转,杏眼似含波,眉心那朱砂痣尤其醒目。
她微张了下染着鲜红口脂的唇,目光直直望着他,想说话,又撇开视线,只于耳侧,似烧起残红。
“你管我......”
她怎么能说,梁善渊这声灼儿带满绸缪缱绻之意,半分不正经,和许如意喊的一点不同。
“我看你就不是正经人,”
花灼直言,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梁善渊对自己的过分亲近就觉得奇,
“怪吓人的,总要我觉得怪可怕,你少与我说话了!我今日心情好,不骂你,你莫上赶着!”
她说完便慌不择路要往许如意二人身侧去,刚踏出一步,却觉身后一重,回头,又是梁善渊抓着她衣袂。
此情形,与上次犊车里,别无二致了。
“你到底做什么?”
花灼气了,扯自己衣袖,慌乱之间,却被梁善渊一把抓过挣扎的手,紧紧攥着,贴到此鬼心口之处。
晚秋之下,梁善渊连衣服都带着寒意。
“灼儿,你避开我,揣摩警惕,左不过是觉得我没有心,”梁善渊竟话音沉沉,“可若我说,我唯独对你有心呢?”
“......你什么意思?”花灼头皮都发麻,先不说她与梁善渊都是女子,这其中,还夹杂着人鬼有别与原身对其的血海深仇,花灼怎么敢想?那可是想都不敢想!
“哥——”
她这声半落,梁善渊便松开了她,花灼攥着自己微痛的手腕,目光盯着梁善渊,慌忙后退几步,一双杏眼之下,满是不可置信。
梁善渊些微哂笑,“跑啊,灼儿不是很怕我吗?总觉得我要伤你害你,可我当真害过你一次?你跑吧,他安全,他身侧在你心里,天底下最安全。”
花灼一懵,继而转头便快步离去,径直到对面的许如意身侧,许如意见她忽然过来,忙道,“灼儿,你看这乐坊门口的马,可真是上等好马啊。”
花灼:......
花灼狠狠瞪他一眼。
“灼儿,你怎么了?”
“你以后也少喊我灼儿!”
“啊?”
一群讨厌鬼!都讨厌!
花灼见乐坊门口停着的高头大马都心有不快,只觉得就是因为这马姿色太好,吸引了许如意孟秋辞二人视线,才导致自己方才听了梁善渊的孟浪之言。
情不自禁剜了这马一眼,快步朝金羽乐坊内而去,大手一挥要了间最好上房,又呼啦啦点七名胡姬与六名龟兹乐手。
乐坊假母见其出手阔绰,在花灼点的四酒里又赠两壶绿蚁酒,身着清凉服饰的胡姬托送酒盏鱼贯而入,花灼自顾自坐在上首,谁都不乐意挨着。
尤其屋子大,特意将梁善渊的座位安排的远,远到许如意都心觉不妥,便是对梁善渊不喜,也不该如此苛待人家,但几次欲言,皆被花灼目光一压,话语登时咽回肚中。
却是孟秋辞无知无觉,还以为是店家安排,见梁善渊坐在对面孤零零的,便要起身去陪,许如意生怕孟秋辞说起什么不该说的,岂不更惹善渊姑娘伤心?当即做贼似的先一步起身,硬着头皮到梁善渊身侧与其相伴。
花灼不自禁望了一眼,却被边侧胡姬劫走视线。
这金羽乐坊算宁州数一数二,乐坊内的乐伶舞姬虽较比长安稍逊,却亦各有各的美,此时胡姬面戴薄纱,娇艳欲滴的唇在紫色薄纱之下若隐若现,一双柔夷虚揽酒爵,美目生辉,素手将酒杯递到花灼唇畔。
别说。
花灼觉得还挺不好意思的。
小姑娘微垂头,顺着胡姬的手喝下一杯青梅酒,胡姬笑若银铃,“贵女,奴家名唤玉蒸,今夜便由奴家陪您可好?”
“好。”
花灼脸皮薄的很,闻一阵香风扑面,不知是不是一杯酒下肚,当下脸都有些烧得慌,玉蒸见她腼腆,又笑。
许如意可不要胡姬作陪,梁善渊身侧一位胡姬名唤媚世,身材丰腴娇小,面若三月春桃,抱羯鼓奏乐,只不知何情况,目光时不时望向上首之位。
现下未到开宴之时,龟兹乐手未到,几位胡姬见当下唯一的男子冷若冰霜,旁侧那白衣女子相貌又过盛,上首贵女身有异味,又已有玉蒸一人珠玉在前,一群莺莺燕燕便齐刷刷围着孟秋辞。
“好道长,你当真厉害呢,也给奴家看看手相罢!”
胡姬伸出柔夷,孟秋辞看完三个,当真是累了,她坐的离花灼极近,花灼见她叹气,忍不住笑了下,胡姬们生怕她们玩不愉快,听几人自长安而来,便介绍起宁州当地特产。
“宁州当地,奴家最爱吃烤甜饼,里头能放的馅料不少,当真是甜丝丝的。”
“说起来,现下乐坊外头摊贩还没走呢!甜饼当真好吃呢,这摊贩平日不大出来的,回回买都要撞运气,只这个讨厌。”
“可他做的也当真好吃呀,贵客若一会儿有机会,又好甜,定要买个尝尝。”
花灼记得那甜饼摊子,开在金羽乐坊之外的街里,她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还真有些饿了,眼梢一转,几位胡姬便知道她意思,急忙邀功,“贵女,不如奴家去给你买吧?”
“这倒不用,”花灼望向下首,冷哼一声,“阿善,你去给我买。”
这算什么?招呼下人似的。
眼见梁善渊要起身,许如意都听不下去了,“我去,我去,善渊姑娘你坐着吧!”
他有心想告诫花灼几句,便是不喜欢人家,也不能如此作践人家!但花灼竟还有了脾气,对他横眉冷目,许如意一时无言,叹出口气,终是离去先买甜饼。
他也爱吃甜,不如买上五个,一人一个,给听澜姑娘也带一个,也为善渊姑娘赔个礼。
眼见许如意离去,屋内依旧热闹,正聊得热火朝天,却听又看完一位胡姬手相的孟秋辞道,
“我给你们讲了这么多,你们可能告知我一些新鲜事情?”
“那是自然,女观尽管问便是。”
孟秋辞拿出怀中罗盘,几位胡姬一愣,花灼也忍不住望过去,女子声音沉静,
“我自来时便觉你们乐坊处地古怪,龙困浅水,出煞局,是典型阴宅,尤其利做生意买卖,且一方宅子女人越多越好,造乐坊虽正中下怀,但恐怕年年多的是人生死病重,”
孟秋辞极擅卜卦,且因家中人多,回回赚到赏钱便大半寄回家里,表面看不出,其实最有职业操守,是个正正经经,为钱办事的穷道士,问这话恐怕又是闻见来钱机会,
“可发生过什么难解玄机?”
“这......”
几位胡姬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有心想应,又怕惹了假母不悦,正要出去知会假母一声,那颇为悦耳的弹琴奏乐声却猛然一顿。
几位胡姬身子明显一僵,不自觉看向坐在梁善渊身侧,抱着羯鼓的媚世,花灼旁侧的玉蒸闻言只笑,
“女观说笑,人多阳气重,这乐坊里贵客整日来来往往,哪里能有什么玄机呢?”
眼看此话作罢,角落处那身型娇小丰腴的女子却站了起来,她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离开梁善渊,到孟秋辞身侧,
“女观,您可是真真的道士?做不得假的?”
“那是自然,”孟秋辞道,“我师承阳山青庵观道虚真人门下,为师父第七任弟子,万是做不得假的。”
媚世犹不放心,又拿自己手出来给孟秋辞看,“女观,您可能看出我曾经?”
孟秋辞揽住她手掌,对烛光细瞧,胡姬们也都围上来,花灼便听,
“你父母早亡,你有一亲妹妹,你早年便有财运,擅诗词歌赋,在这乐坊里挺吃的开吧?但你自身有头疾,恐怕唱久了歌便会发作,此病症应该挺要你忧心。”
“天爷呀!正是呢!”有胡姬闻言大惊,“媚世便是如此呢!”
“若精修诗词歌赋,往后造化很大,有扛都知之能,头疾你也不必忧心,你到十八岁有医运,定能治愈的。”
胡姬们无不感叹羡慕,媚世闻言,却是面色极差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乐坊里确实不少怪事,”媚世年岁虽小,却颇有话语权,
“姐妹们也不必知会假母,咱们目的便是要客兴宾欢,既女观想听,姐妹们便将想说的古怪都说出来,还能寻女观求个说法。”
“这......”有小胡姬踌躇,却还是当了这出头鸟,“要说怪事,不也就几月前......有都知娘子跳楼的事情?”
这话一落,那小胡姬便被旁侧胡姬掐了一下,“你胆子够大!要你说你真说!出去之后等假母教训你!”
小胡姬揉揉自己胳膊,颇为委屈,“姐姐们都离得远,我之前伺候冷蕊娘子,就宿在旁边,夜夜睡不好,我现在只是想要个说法,怎么啦?”
孟秋辞道,“你睡不好?心里害怕还是?”
小胡姬皱着眉头,好片晌才道,“我说了,也没人信我,因冷蕊娘子生前喜静,住的偏僻,唯独我能听见......冷蕊娘子是三月前去的,去的......也实在不算光彩......”
“可能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