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天意何悲
碓拓国内发生叛乱之事于当日深夜八百里加急传书递送入宫,彼时萧竞权正在紫宸殿偏殿中,看着小桌前因加读功课而昏昏欲睡的萧璇面色沉重。
碓拓境内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萧竞权意料之内,可是斡卓竟敢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果断出手,抢回被碓拓侵占的疆土,还得占相助友邦的美名,那么,如今这位掌权斡卓的默乌将军便一定不简单。
更鼓又响,萧璇因为太过疲倦,一时手臂没能撑住,额头磕在了桌角处,眉骨旁渗出了丝丝血迹,可是他却不敢怠慢,连忙跪地向萧竞权请罪,可是得到的却只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去吧,明日再来领罚。”
萧璇强忍住泪水和自己哽咽的音色,行礼后告退,他的母妃顺嫔还在跪在殿外等候,萧竞权免了对她的责罚,让她带萧璇离开,今后不许再来随意探视。
看着萧璇额头上的血痕已经被戒尺打得红肿的手心,顺嫔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谢恩后连忙带着萧璇离开,萧竞权亦行至殿门处,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神色一厉。
李素在一旁看出了他的心思,劝解道:“陛下,殿下他如今年纪尚小,已经是勤勉之至了,微臣还记得其他几位皇子幼时……学业之事陛下不必操之过急,如今还应以身体为重,只要陛下细心提点,假以时日,殿下他一定会成材的。”
萧竞权却似乎只字没有听进去,怒道:“都是朕太放纵着顺嫔了!从前让她一直在身边养着璇儿,把好好的一个孩子教成这样娇弱的性子,尽是妇人之仁!”
“娘娘她也是爱子心切,而且她也是关怀陛下的身体,才来送一些莲子汤来,她从前并不得宠,这几日被陛下封嫔,想来也是想尽心侍奉陛下,却不想弄巧成拙……陛下若是心中还有怒气,微臣这就命人把这道汤倒了去!”
李素才要行动,被萧竞权目光一扫,知道他消了心中怒气,便不再多言,立侍在侧。
“朕看你也是愈发的放肆了,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心思,难道都能欺瞒朕不成吗?”
“陛下息怒,如今时候也不早了,皇贵妃娘娘宫里的人早先来问过,问陛下今夜是否要到宜兰园休息?”
萧竞权瞥了一眼案上文书,让李素先到殿外等候,命秘卫前来殿内,片刻后紫宸殿灯火尽熄。
如今梅音在宜兰园中住下,为了避嫌,萧竞权白日里很少到宜兰园中看望梅妃,看她已至夜深仍在殿外等候自己,心中纷乱如麻的思绪终于平静了几分。
“这几日朕忙于政事,还要盯着璇儿的功课,你就不必等朕了,我们都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梅妃浅浅躬身行礼,点头称是,便和萧竞权一起往殿中走去。
“臣妾一个人睡不好,有时候独坐许久快到天明时才能睡下。”
萧竞权问她为何如此,梅妃答道:“是因为担心琳儿。”
他看着梅妃毫不掩饰的担忧神情,不由得笑了,无奈说无论是后宫前朝,现在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萧琳,只有她一个人敢这样说。
“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是真的厌弃琳儿,一定是另有安排……可是到底日思夜想,这几日臣妾总是不安。”
萧竞权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揽在怀中,将她的发饰一样样摘下丢在一旁榻上,直到她的青丝在他指缝间滑落。
“兰儿,你怎么发抖了,你之前从不像这样害怕朕的,那日发生的事,是朕做错了,朕饮酒误事,险些伤了你,当日看见的人朕都已经让她们看好嘴巴打发出宫去了……”
萧竞权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脖颈,似乎白皙的皮肤上还留着他当日暴怒掐着她脖子留下的指痕。
“没有的,臣妾只是穿的有些单薄,方才又吹了风。”
萧竞权没等她说完,便吹灭了床头的灯烛,抱着梅妃躺下。
“你若是还没乏困,朕有些话想对你讲。”
萧竞权的手臂在她身上紧了紧,梅妃背对着她,目光和她的身体一样涣散无力。
“嗯。”
“你好好听朕说——如今京城中的天气愈发炎热了,早先就许诺过你,带你到行宫去避暑,礼部定在了明日,你要带上元安和几个侍奉你得当的侍女,至于琳儿的那个丫头就不必了,让她留在宜兰园中好好养胎,少走动些吧。”
“是,臣妾已经将去往行宫的嫔妃名册命人交给了礼部,只是这几日臣妾身子不大好,那孩子月份渐足,把她一人留在宫中,臣妾也不大放心呢。”
“不行,你一定要同朕一起,兰儿,平日里你想做什么朕都应允,只是此次事关重大,不能由着你任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梅妃轻应了一声,不再请求。
“你聪颖懂事,朕知道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的,朕信任你,这几日朕会让璇儿与你多亲近一些,你要好好教导他,他不能继续和顺嫔在一起了。”
“陛下可不要再给臣妾塞上别人的孩子,让臣妾遭人嫉恨——教导好璇儿我是愿意的,不为旁求。”
“好,朕知道了,好啊……”
萧竞权摩挲着柔夷,一时不再说话了,靠向梅妃挪了挪身体,只留下沉郁的呼吸声在梅妃耳边回响。
良久,也不知道萧竞权是否睡着了,梅妃用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楚的音量轻声:“陛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臣妾的心里,好像并没有安心多少。”
这位向来不吐露自己半分心思的帝王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握着梅妃的手紧了又紧,夏时的雷雨来的急迫,才刚闻雷声轰鸣,电光作响,一场大雨自天倾泻,声切急嘈。
碓拓兵变第二日清晨,萧瑜便已经和冬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带上看朱一起回京城,事发突然,萧瑜事先并未和旁人说明,银筑和那鲁对此都感到万般错愕。
对此,萧瑜向众人简单解释,他此次前来碓拓的目的已经达成,如今京城中动乱纷纷,萧琳一人面对明枪暗箭,还需尽快回京,以免多生事端。
他没有告诉银筑和那鲁,权势之争瞬息万变,机会难得,他要尽快回到中原培养自己的势力,若待时机成熟,便要果断出手,只是为了登上皇位符合名正礼法,他不能依靠斡卓母族的力量,否则只会给两国带来无穷祸患。
约行路三日,三人快马回赴中原,萧瑜命看朱回到京城继续管理颖王府监视萧珍的一举一动,自己则带着冬儿回到幽州,暗中面见宋蕙。
不出萧瑜所料,萧琳果然并未前往西南边关,他如今就在幽州,居住薛氏一族谋逆案中立下大功升任幽州刺史的宋济民府上,唯有宋济民与几位亲信和随行秘卫得知此事。
萧瑜的功夫远在秘卫之上,在郗骏平施调虎离山之计的帮助下很快与萧琳见面,得知了萧竞权安排萧琳离京的真正目的——他一早就得知了萧珍意欲谋逆之事,意欲等待萧珍自己无法按捺野心,好名正言顺地将其铲除。
萧琳一面告知萧瑜当日萧竞权对他所说的话,一面感慨:“你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我实在是看过了许多闹剧,可是没有一次,我不是打心底里在苦笑的。”
萧瑜宽慰他不必在意萧竞权,接着问:“听看朱告知,那日二哥被他派去赐死萧琪?如今萧琪可还活着?”
“嗯,琪儿他倒是还活着,只不过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如今被囚禁在永巷,瑜儿,若是你并不急于回京,劳烦你将此消息告知我的外公与外祖母,莫要让他们再为与琪儿担忧伤神。”
“二哥放心,我一定将你二人的消息告知老英国公夫妇,回京之后,我也会替你探望皇嫂,听说她如今一人在宜兰园中,母亲和其他几位嫔妃则是被萧竞权带去行宫避暑了?”
萧琳苦笑了一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这件事我也不过是今晨才从宋大人传递来的消息中得知而已。”
萧瑜在京中暗埋的势力不容小觑,对此萧琳也是万般敬佩,更疼惜他前世不知是一人经历了多少苦痛,才养成了这样的老成的性子。
萧瑜面露惭色,歉疚说道:“此去斡卓的一番经历,远比我想象复杂,途中耽搁了许多,又临时决定了许多,没能及时回京帮助二哥,如今反倒让我们陷入了被动。”
“被动?这又是因为何故?若说是我的处境,那你不必担心什么。”萧琳不解说道。
看着萧琳疑虑的神色,萧瑜将纪晏的阴谋与那位宁珠公主与他的关系与萧琳简单说明,又将自己安排达叻亲王押送斡度将此事透露萧竞权,萧竞权果断出手让老碓拓王清剿纪晏的变故告知萧琳。
萧琳并非蠢笨之人,得知了宁珠公主的真实身份,很快便联想到了这几日睿王妃的怪异举动。
“难道珍儿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碓拓女子的真实身份?他怎敢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父皇知道吗?”
萧瑜不置可否,提醒萧琳,先前就发现过萧珍暗中蓄养府兵,筹调军队一事,不论萧竞权是否察觉他的二心,萧珍都已经做过了,何况肃妃投毒弑君一事既出,萧珍若是此时却步,过往一切便都是白费心思了。
萧琳将近来京中种种变故与萧竞权的奇怪举动告知萧瑜,终于两人互通了彼此掌握的消息,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萧竞权这几日来行事种种的真正目的。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继任之人,他希望的从来都是制衡,而不是一派独大,若是在他眼中萧琳没有落下残疾,萧琳和萧珍两人互相制衡,便是对他皇位最大的巩固,如今天不遂人愿,适宜入主东宫的人只剩一个萧珍,萧竞权又怎能任由萧珍独大,威胁他手中皇权。
前几日他那样高捧萧珍,不过是为了观察他是否就此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罢了。
“父皇真的说他下旨立璇儿为太子了?”萧瑜秀眉一扬,神色不禁多了几分轻蔑。
他才不信萧竞权会真的封萧璇为太子,这话说不定是有意讲给萧琳来听的。
萧琳摇摇头,他还记得当日自己离开东宫前萧竞权对自己说的话。
那日父皇在我耳边说:“‘朕要你做一件事,朕知道你的品行,只是难免今后你身边会有小人谗言,伤了你兄弟和睦,朕为了你和先祖打下的江山基业,才做出这样的决断——珍儿最近很不老实,朕暗中派你到幽州去,若是京城异变,你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看着萧琳失落无奈的神色,萧瑜打趣着说道:“二哥不会相信我们父皇的说辞吧,他这句话里几分真假,我这个旁人还是听得出的,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还想试探试探二哥对他的忠心呢?”
“你不必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瑜擡眸扫了萧瑜一眼,转而眸光重新暗了下去,“你不知,这样的试探我这半月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明明知道萧竞权的本性,可是见到自己自幼时起便敬仰过依赖过的父皇对自己这样千百般算计,萧琳心寒麻木,不知这颗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冷下去。
萧瑜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用平淡的语气问了萧琳一个可怕的问题。
“二哥,如今四哥还在,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四哥不在了,他又真的想立璇儿为太子,他又会如何对你?还有皇嫂,你和皇嫂的孩子,老英国公夫妇二人,他们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萧琳痛苦地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决心没有动摇过,我只是对此颇为感叹罢了——瑜儿,如今形势不明,你务必要好好保重,我知道你比我经历许多,便听我再唠叨上一次,近来行事切不可急躁冒进,万事多做思虑,我在这世上的亲情,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萧瑜心中一暖,握紧萧琳的手郑重回答,称自己一定会谨记此言。
言罢,萧琳起身走向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紫色的锦囊,上绣一对仙鹤,萧瑜认出这是自己幼时送给梅妃的东西。
“这里面是你模仿珍儿笔迹写的那张字条,当日父皇将此物拿给母妃看,要母妃烧了它,母妃偷偷把这样东西留下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萧瑜接过那纸条细细端详,其上字迹已经不甚清晰,纸张也被反复揉搓过,想来是萧竞权曾无数次将其捏在手心中端详,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觉得心中大快。
“当日你意图谋逆篡位,最终落得凄惨下场。虽说这都是你一人的决定,可是其中许多步错棋,无不是珍儿诱导着你去做的,我想母妃将这张字条留下的意思亦是如此。”
刀刃已经交付手中,是否让白刃见血,做与不做,其后一切后果因由,便都是一个人的选择了。
萧瑜心领神会,他知道这张字条应当交予谁的手中。
萧竞权携众嫔妃前往九成宫行宫避暑,特别恩准尚有身孕的睿王妃与睿王萧珍同行,也恩准自碓拓前来的宁珠公主与其他几位皇女一同入住云倚殿内。
以往在行宫的住所都是由宸妃一手安排,梅妃经常入住最为偏远的清泉台处,如今她成为皇贵妃主管后宫大权,本想按照宸妃以往的安排了事,为自己留一个清静,却不想萧竞权直接插手,让她与自己同住仁寿宫主殿,其余嫔妃则交由礼部决定安置。
不仅如此,他还以让梅妃安养身体为由,将宫务之事交予其他嫔妃操办,除却处理朝政之事,便只是与梅妃在行宫游玩赏乐,似乎先前在宫中积累的不快已经消散殆尽。
这一日天气晴好,萧竞权在鹿苑中与梅妃一同狩猎,忽然来了兴致,传令皇室中的各位世子郡主与皇子公主一同到鹿苑中,以一尊紫珊瑚白玉珠盆景为赏,让众人比试骑射,自碓拓前来的宁珠公主紫赟亦然在列。
席间,萧竞权与梅妃叙话,忽然谈起了萧琳的婚事,他已决定,待梅音平安生产,诞下皇孙后便赐婚萧琳,让她成为真正的颖王妃。
“生育的事哪里有准呢,或许那孩子府中是一个女孩呢,难道陛下就不赐婚了吗?”
“若是女孩也好,朕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养在身边的孙女呢,也好,不管是皇孙还是皇孙女,朕都重重有赏!”
一旁嫔妃上前敬酒,见萧竞权心情不错,也说了几句恭贺的迹象话,顺祝萧竞权身体安康。
“爱妃多礼了,如今看到这群孩子们在朕面前,自然心情大好。”
他忽然将目光移向了射箭归来默默回到席间的紫赟,问她方才为何射了一箭后便分了心神,反而落败给了世子。
方才他一直和嫔妃说话,紫赟绝没有想到萧竞权也一直关注着自己,连忙起身回答:“启禀陛下,紫赟确实骑射不精,今后还要多加练习才是。”
“是真的吗?朕本以为这尊紫珊瑚非你莫属了,你可不要有意谦让,若是真的隐瞒了自己的实力,当心可不要犯下了欺君之罪,啊?”
他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却让紫赟坐立难安。
“紫赟不敢,若是这样,那能不能请陛下再给紫赟一个机会,让紫赟赖皮一次,方才的那次就不作数了。”
萧竞权微笑着点了点头,命人将自己常用的弓箭呈至紫赟面前。
“这把弓箭乃是先帝留给朕的,你用它来射箭,与朕比试一番,今日朕对你另有重赏。”
顺嫔看众人面面相觑,便道:“陛下总是吊着嫔妾们的胃口,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重赏,只是璇儿还小,想来得再过上几年才能和皇兄皇姐们较量了。”
萧竞权命人给顺嫔母子上了一道只有自己和皇贵妃才有的羹汤以示嘉奖,笑道:“这个重赏对璇儿来说太早了,朕更何况璇儿的事不能马虎,朕要和皇贵妃好好商议才能决定——紫赟,你来我国是为了一桩姻亲,朕也不想耽误你青春年华,今日在场世子众多,你若是赢了朕,朕就许你挑上一位好夫婿,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