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人间烧鬼火
距郗骏平上一次见到萧瑜时隔多日,已时近谷雨,正是绿意最浓。
仿佛一夜之间,浑浊闷霉的空气里就有了焕然一新的生气。
易原县等这场春雨已有多年,就在这短短数日来,先前“糊涂专断,软弱任欺”的萧琳忽然发了狠手,连环的雷霆手段,不留半分情面,将幽州大小贪官污吏悉数论罪下狱处斩,就连京城中的萧竞权也被惊动,一连几日无眠。
郗骏平自头顶铁窗看着细雨无奈的落姿,牢房中的霉臭味熏得人头痛,与之一同萦绕的还有将死的气味。
湘琴没有来见他,这些日子他已然在忏悔,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应当是不久了,此刻的他不过就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在等萧瑜前来见他。
多日未闻的脚步声渐起,郗骏平面上的神色却愈发失望,他听得出,这步子太重,并非萧瑜行路时不徐不疾的声音。
来的人是张兆,他看郗骏平的眼神依旧是十分不满,这一次多少没有那么极度厌恶。
他命人解开了郗骏平身上的锁链,喂他喝了些汤药,又带他去净室里洗干净身子,换上了一件做工精细的新衣服。
郗骏平不解,带着这份不解,他到后园见到了萧瑜,萧瑜正拿着他的佩剑把玩。
萧琳和宋济民坐在一旁,几人说笑着,似乎比前几日的心情要好。
郗骏平掩饰着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又很快陷入到诧异之中,走上前去,对萧瑜说道:“如此看来,你的伤应当好得差不多了。”
萧瑜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嗯,如今除了就寝晨起,平日里马车颠簸,伤口处已经不会太痛了。”
“好吧。”
本以为这是一场会审,郗骏平看了看萧瑜,转过身面对萧琳,提衫便要跪下,却被萧瑜用他那柄剑拦下扶起,郗骏平的膝盖和衣袍都不曾落到地上。
郗骏平疑惑地望着他,萧瑜温声道:“那些书据密信我们拿到了,会让它们发挥用处,你是个不多得的人才,理应也发挥余热,做你能做的事,当日张大人用药废了你的武功,我会为你调治汤药,只要你勤勉依旧,相信不日就会恢复。”
萧瑜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泠光烁烁的剑身。
“这把剑是你的,我方才自作主张用了用,的确是一把好剑,你还是继续拿着它吧。”
郗骏平没有擡手接过,反而惊诧问道:“你,卫兰,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该杀了我吗?”
萧瑜摇摇头:“不,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什么也决定不了,你是死是活,全凭你自己来选。”
萧瑜侧过了身,郗骏平看到坐在石凳上的萧琳和宋济民,尽管满心疑惑,还是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拜见。
萧琳让他平身,告诉他易原县杀吏案已经做结,如今幽州政务清明,百姓免受剥削,只待过些时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京禀奏了。
郗骏平皱起了眉头,这显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结果。
他迟疑问道:“我不知道殿下今日叫我来此是何用意,可是我知道,幽州这潭水,远比殿所见到的的要深。”
萧琳浅笑不语,继续说道:“郗恒与郗悔勾结官府断学,以王谱为靠山,搅扰地方,以致易原不宁,幽州不宁,因三人分赃不均互相残杀,杀手负隅顽抗意图行刺本王,当日便被诛杀殆尽·。郗骏平,这样的结果,你以为如何?”
“只能说,我并不感到意外。”
郗骏平静静说道,若是前几日的他听闻此言,想必又是一阵冲动躁怒。
萧琳轻叹一声:“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你满意,我也是一样,只是此中无奈无法说明,要想清算薛承容绝非易事,甚至碍于朝中阻力,我只能留何传持一命,带他回京,或许回到京城中后,何传持不会被杀,也未可知。”
“劳烦殿下为我考虑,这些我都能接受,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殿下会留我这条烂命,难道只是因为我说出了密信的下落吗?”
萧瑜从身后走来,坐到了萧琳身边,也顺便邀请郗骏平一同坐下。
“情可悯,心可怜,但行不可谅,志不可然,为了你的复仇大计,你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单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逃一死罪。”
郗骏平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以前的他只求速死,乃是出于憎恨愤慨,如今的他求一速死,乃是出于愧疚和赎罪。
“我知道。”
萧琳点点头,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人生来在世,有可为有不可为,我自小锦衣玉食,不曾经历你所经历的困苦仇恨,或许将我换做是你,亦不会做出多么好的选择,想你当时的处境,想幽州官场黑暗,酿成灾祸也不能归因于你一人。今暂留你性命乃是给你一个机会,也是为了湘琴,若没有她,以你所犯之罪,早已够将你处死千遍万遍!”
听到湘琴的名字,郗骏平果然激动不已,四下寻找湘琴的身影,可是并无所见。
萧瑜让郗骏平不要急躁,闲叙道:“你也算半个江湖人,我常听说,若无悲天悯人的古道热肠,便不配做英雄侠士。”
郗骏平答:“我被仇恨蒙蔽,亦无悲悯之心,自知并非英雄。”
“你当然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为人爪牙,任人聘购的杀手,我说的乃是宋大人,他虽为县令,在这污淖的官场之中秉持本心,何不能算作英雄?”
“是,当日初见宋大人,便知他是一位好官。”
郗骏平颔首回答。望向眉目慈善的宋济民,他与家人前日来被秘密保护,如今已常外出走动,协助萧琳查案,萧琳早已擢拔他为幽州太守,不日将启程赴任。
萧瑜提醒道:“怎么?宋大人不好吗,还是你不想追随他?若是想要追随,怎么不好好拜见于他?”
郗骏平如梦初醒,这才明白萧琳与萧瑜的用意,连忙拜见宋济民,称自己当尽心竭力保护宋济民及家人安康,以免薛承容暗中挟私报复。
萧琳敛了些笑意,肃声道:“郗骏平,你要记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再给你五年的时间,这五年来你要保证宋大人一家安然无恙,蘅姐儿长大成人,五年之后的今日,你到京城王府见我,我会给你该有的解脱,让你赎去犯下的杀孽,这番安排,你可答应?”
“草民答应,多谢殿下恩德,谢宋大人恩德。”
萧琳让他平身,这一次,郗骏平才略得安心地坐在石凳上,萧琳还需要从他的口中得知更多有关纪王一案的细节。
“得知刘小大暗藏了当年薛承容寄给我父亲的书信后,我和文儿便开始调查当年过往,调查纪王谋逆被诛一案,历经三年之久,我们才得知当年隐情,那时,我们便想到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乳娘的儿子程安——也就是前几日你们抓起来的那个狱卒,他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也知道我二人背负血海深仇,虽协助我二人做了不少事,可是他不过是听从我的安排,不曾主动害人,还望殿下能饶恕他的性命。”
萧琳垂眸道:“他已经被送回家中照顾老母了,只是他做了错事,今后不能继续在官府中当差,你理应接济他母子二人今后的生活。”
郗骏平感激不尽,继续说道:“我与师父习得一身武艺,本想前往京城参与武举取得功名,却因考官徇私舞弊,无奈流落京中,也正是因此,我于落魄之时遇到了薛承容,成为了他手下的杀手。”
他长长叹道:“他派我回到幽州,转而做王谱身边的杀手,严密监视王谱的一举一动,我看到了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便派文儿潜入郗府,一面害刘小大梁顺才家破人亡,一面盗取密信书据,并在王谱和薛承容两人之间挑拨。”
萧瑜蹙眉叹息,问道:“为他们做事,你可还记得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又亲手造就了多少个像你和湘琴一样的孩子,可有想过。”
郗骏平痛苦地摇头:“为他们做事,是我此生做过最恶心最痛苦的事,我有很多次都无法再忍受,想要一走了之,有时我也会暗中放过一些无辜之人,或许你们不会相信。”
萧瑜道:“你只需自己相信就好。”
“罢了,既然已定了你五年之后的死期,其余之事便不再多做责罚,你继续说你知道的事情吧。”萧琳亦轻叹道。
“是。”
郗骏平打起精神,继续讲述。
“当日文儿将密信盗出,我便让郗府中被买通的丫鬟仆役放出消息,说是有当年纪王旧部之人潜入府中偷盗,盗走了‘郗恒’的绝密之物,果然第二日,王谱便得到薛承容的指令,要我将那位‘郗恒’杀死,当夜王谱与我乘马车离开易原县,在官道上我们遇到了两个人……”
言至此,郗骏平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卫兰,当日你问我为何要改变原来的计划,不与春琴蘅姐儿一同逃离,我回答了你一个原因,可是却不止于此。”
“我也没有想到,那两个人竟会是宫中的秘卫。”
萧瑜和萧琳对视一眼,并无太多惊诧,他们的父皇一贯如此,料想这些年参奏郗恒王谱的本子数不胜数,萧竞权绝不会放任姑息。
也只有一旁的宋济民感到不可思议,他为官数年,一直禀信清白正直,可是卫兰和萧琳的到来让他学到了数十年为官也学不到的四个字‘斡旋退让’。
萧竞权是皇帝,世上的事鲜少有他不能知道的,大多是他不想知道的,又或是他知道后暗中在做权衡的。
郗骏平的目光被仇恨与无奈笼罩,愤愤道:“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彻底断绝了原本的想法,因为我知道,酿成当年惨剧的是刘小大梁顺才和王谱,是薛承容,更是当今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自己一直在骗自己,以为举头三尺有青天,不愿意承认的当年将我一家逼迫走投无路的就是当今陛下,若不是有他有意铲除纪王,我父亲和伯父一家根本就不会遭此无端灾祸!”
院中闲杂人等早已被萧琳萧瑜散去,他也不介意郗骏平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待稍平复了心情,郗骏平又说道:“我知道王谱对薛承容有二心,只是从未对薛承容提起,可是我没有想到,王谱居然和天子有暗中往来,郗恒丢失绝密的消息传出,第二日夜里就有宫中秘卫快马前来,他们在林中商议了很久,我下定杀心却没有很久。”
“那两个秘卫是皇帝的人,杀起来的确要困难些,不过并没有耗费我太多时间,我勒令王谱将那两人和车夫的尸首埋葬,便将他杀死在马车上。”
萧瑜望向萧琳,今日郗骏平所言的确出乎二人意料,此事他不能确定,萧竞权对此事了解至何。
他沉声询问郗骏平道:“我并未在那两个秘卫身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你可知道此二人的具体身份,或是来此的目的?”
郗骏平答:“我从王谱口中问知,当年梁顺才酒后失言,不日陛下便派秘卫前来,向他询问有关当年郗恒郗恢之事,王谱只提及此事与薛承容有关,其余内情未敢说出。”
萧琳呢喃道:“本也没有想过能瞒骗父皇,如此看来,回京后不免又是一番纠缠了。”
郗骏平将自己的短暂的生平过往悉数言明,萧瑜提笔做录,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有罪之人与无辜之人悉数在列。
他用拇指点了印泥,签字画押,萧琳将此书收下,告诫郗骏平不要忘记了这五年之约,便同宋济民先行离开。
石凳前又只剩下了萧瑜和郗骏平。
风声嘶若蝉鸣,萧瑜在旁收拾着笔墨,郗骏平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口中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你问你一个让我倍感疑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萧瑜今日心情难得愉悦,眼中不似平时那般凌厉,道:“很抱歉,这个答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对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这般执着?”
“羡慕,还有嫉妒,由此孕育的是敬佩。”
“这些本来就是同一种东西……”
萧瑜顿了顿,轻声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五年后的今日你到京城求见颖王殿下,我也会在场,我会告诉你答案。”
郗骏平自嘲地嗤笑了一声:“那这五年可真是漫长而又煎熬。”
萧瑜不置可否,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后打算离开。
他注视着郗骏平,秀眉轻压,道:“方才当着颖王殿下和宋大人的面,有些话我没有说明,你可知你的命是湘琴给你的?”
郗骏平显然不明白,他除了想再见湘琴一面,除了想要亲口向她道出歉意,得到她的原谅,其余什么都想不到。
萧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是我代冬儿转达的,她要我对你说,‘不许你再去烦恼湘琴,再去伤她的心,不许你借着保护宋大人一家的名义前去接近她,湘琴已经不怪你了,但是她不想再见到你,如果你再惹她伤心,就让宋大人把你从身边赶走’。”
郗骏平在脑海中回想了冬儿的形象,她那天打在他脸上的一掌并不痛,可是却险些让他死在愧疚与绝望中。
他点头答应,告诉萧瑜他对冬儿也有愧疚,他知道冬儿一直很照顾湘琴,视如亲人一般。
“方才的话是冬儿托我转达的,现在所说的话是我对你所讲——冬儿厌恶你至极,我心中亦然。”
“这我知道,你说过的,我们不是一类人。”郗骏平轻声说道。
萧瑜道:“可是希望你能明白,湘琴恨你因为心中对你还有希冀,她若是真的对你绝情,便不会在意是否会再见到你,也不会怀着那样的恨意刺你那一刀,更不会悲痛欲绝,如今除了蘅姐儿再没有生的希望。”
“她还是终日闷闷不乐吗?她不可以死!”
萧瑜蹙眉道:“经历了那样的事,你让她如何脸上能有笑容?你还是不明白,‘可以’二字岂是你能用给她的,她是你的堂妹,你不能尽兄长之责保全她,焉何她掌管她的生死?”
郗骏平沉下了头,藏起自己懊悔的神色。
萧瑜静静说道:“世人都说女子柔弱,可是我看却并非这样,所谓柔弱不过是用以对应所谓‘健硕孔武’,指摘女子生来不如男子的谬辞,可是这世上再高远有青天在上,再深袤有厚土在下,难道世上便没有柔弱无力的男子吗?千秋万代,又有哪个男人能说自己是当世第一的‘强健之人’,又是否是此人成了天下之主呢?”
萧瑜擡高视线,看了看青苍的天,唯有依稀薄云。
“我同你说过,我经历了许多你想不到的事,这些经历让我明白,刚强的意志与勇气绝非是男子所有,偏偏是‘柔弱’女子更为出众。”
“不,并非如此!我绝没有轻视过文儿,我并非是不爱她,我也是迫不得已——”
郗骏平妄图反驳,却被萧瑜厉声制止。
“迫不得已?当真是你迫不得已吗?你错了,错不该把湘琴当做可以随时献出的玩物,你让她献出身体潜郗府,这是为了什么?岂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比你这个男人多了一些不可说的‘效用’?我问你,倘若那刘小大有龙阳之癖,娈童之好,你会愿意献身与他吗?”
这一连串深彻入骨的发问将郗骏平愈发压打得像一片薄纸,在风中摆动不停,几欲被撕裂成为碎片。
郗骏平摇了摇头,未休止的悔意在此刻到达巅峰。
“习武杀人并非是她做不得,而是没有机会去做,给她一把刀,她可以用计,可以买凶,拼死去杀了刘小大和梁顺才,这没有很难,她只是不愿这样去做,一来是因为对你的情意使她麻痹自己忘却痛苦,二来是你这个本该疼爱她保护她的人流落世俗腐规,不去帮她变得更加强健,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大病初愈,萧瑜雪白静悒的面色因怒气蕴了红,他忽想起冬儿今早才告诉他,“如今殿下的伤口还没好全,千万不要轻易动怒,也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烦恼。”
随即萧瑜略作停顿,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郗骏平已在此间隙泪流满面,反倒让萧瑜出了叹息,再没有旁的情绪。
“最让我气愤的事还是蘅姐儿,我知道蘅姐儿不是刘小大的孩子,她是你的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