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愁心与芳物
晨曦微露,金光初耀,易原县城一片宁静,忽然听得城中街道上踏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群身穿内卫朝服的军士骑着赤鞍乌马在街市间飞驰而过,踏碎一片朝雾。
冬儿比萧瑜略早起了一会儿,此时正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努力将自己颈侧和下颌被亲吮出的红印遮盖住,听到声音后向街边看去,一眼就看出那群人是京城的皇家内卫,忙跑回到床边告诉萧瑜此事。
他早就睡醒了,只是不过勤勉了三四日,今日萧瑜又像从前在宫里那样,起床后不好好更衣梳洗,只一味懒在被子里,像只警觉又好奇心重的猫一样,枕着手臂趴在床榻,眼睛随着冬儿转闪,看着她懊恼又有些羞怯地在镜前梳洗。
冬儿告诉他外面有京城来的内卫,问他要不要出门去看看,萧瑜不回答,从被中伸出了双手,伸向冬儿的方向,搭在床边轻轻晃了晃。
冬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愣愣地伸出双手握住,被他轻轻用力,就拽到了怀中,才梳好一半的发髻,又被他弄得散乱了几分。
萧瑜回答道:“想来是朝廷派人前来查案了,怎么办?他们来了!若是有认识我的朝廷要员,我们就死定了!”
她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说着这样惊慌失措的话,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他萧瑜比自己还盼着此事。
萧瑜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人在这屋内潜伏着要谋害他一般,抱紧了冬儿小声说道:“我想到办法了,不如,今日我们就一起在被子里,躲起来好不好?”
“我们一起躲在里面,就抓不到我们了。”
冬儿:“……”
说罢,他作势要把冬儿向床榻里拉。
“可是殿下这几日不都是要为百姓看病的吗,今日不开门了?”
“无聊,不如躲在被子里睡大觉。”
这几日来杏济堂看病求药的人络绎不绝,萧瑜倒是很热心肠一样,不嫌弃人来人往的吵闹,乐此不疲,如今易原县城中无人不知道这卫兰公子的名号,纷纷称他为当世华佗,扁鹊再世。
如今看来,大约就是他图一时新鲜罢了。
“那,那也是要起床的啊,不能睡懒觉。”
萧瑜挑眉问道:“哦,可是是谁贪睡在先的,昨日是哪个人一觉睡醒后都不记得是清晨还是午后了?”
这的确是冬儿,也总是好奇,萧瑜怎么就懂得那样多,骑马射箭,书法绘画,还有坐馆行医的本领。
冬儿问了好几次,萧瑜都告诉她这里面有一种诀窍,以后时机成熟了,就会告诉她。
她也不懂这个时机是什么,她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全都说给了萧瑜来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久了,反而觉得他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秘密,是不可以对她说出来的。
“可是殿下不是说,二殿下和梅音也回来幽州吗?二殿下连他们也不见一面?”
萧瑜向颈侧贴了贴,温声道:“我知道你想见梅音,我想见二哥,只是如今时机并不成熟,何况以我二人的身份,此时是不便露面的。”
萧瑜已经收到了萧琳寄来的书信,此次陪同钦差卫队前来的,还有幽州刺史何传持,前世郗恒之死和王谱之死并未发生,他也不确定何传持是否认得自己,亦是不知道他薛氏的联系。
为了冬儿的安全,他必定要谨慎行事。
因而,今日杏济堂大门紧锁,不曾坐馆行医,百姓前来问询,也只有卫兰公子的妻子应门,称他今日来操劳过度,卧病在床,不便为人问诊。
小楼上,冬儿等得梅音心急,在窗前小桌上摆了茶水和果子,托着下巴坐在桌边,看着街上逐渐熙攘的人流,眼中的渴望落在萧瑜眼中分明,都成了他心里的责问。
形势不明,敌在暗处,萧瑜心中的焦急无人倾诉,分明是欲言又止,却垂眸将冬儿揽在怀里。
隔着单薄的纱衣,让她可以放心地靠在自己怀中,款款深情,容纳她一切的不安和焦灼。
冬儿小声嘟哝着,说只是太想见到梅音,好久没有和好姐妹讲话。
“我都知道的,其实之前宜兰园里的时候,每次你出去做别的事,我看不到你了,也会是这样坐立不安。”
“真的呀?”冬儿笑起来,像是攻城略地时获得一场大胜。
萧瑜仔仔细细说了自己那时候是如何想冬儿的,有的发自肺腑,有的是添油加醋的,说的冬儿自己都害羞了,靠在她的怀里
他腰封上的玉扣轻轻磋磨过她脊背上柔软细腻的肌肤,冬儿面颊微红,让萧瑜不要骗自己讨自己开心。
萧瑜心底轻笑了一声,两世光阴,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冬儿总是格外在意那段时间,明明他对她十分恶劣,两人凄苦受辱。
他在冬儿颈后轻轻亲吻:“没事的,我会陪着冬儿一起等。”
易原县县衙,公堂之上,鼓声擂擂,一队御卫列队整齐,步入县衙之内,为首的人正是从前西苑副总领杨羽,因在萧瑰一案中查办有功,又在御前侍奉得当,如今被萧竞权委任检校亲卫将军,统领卫队,保护萧琳一行人。
宋济民听从萧瑜的意见,“等”,他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等待这一天破除郗恒和王谱二人之死的疑案,更是等待这一天,幽州被朝廷重视,让他尽毕生志愿,彻底荡平此间不平。
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他却依旧是不到鸡鸣之时晨起,等到城门消息,率领县中众位衙属参拜时,眼中闪着矍铄光辉:“臣宋济民参见将军大人,敬拜陛下。”
杨羽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的精戾神色略收起半分,随后让他站起身来,告诉他二皇子颖王殿下已经到达易原县中,请他即刻安排迎接,又将一封书信递给宋济民。
即便已经做好了朝中大员接手杀吏案的准备,宋济民还是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想到今日前来的人会是二殿下萧琳,一时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二殿下为圣敬皇后所出嫡子,陛下宠爱信任,在王储之事上,更是与如今的太子殿下争斗不休。
宋济民心知自己命中无富贵高位之时,不过只想做好这县令之职,为民请命,不愿牵涉夺嫡之事,连忙叫来了宋蕙,让他去请卫兰公子前来县衙,自然,若是能请孟姑娘一同前来,那便更好不过了。
偏今日早上挑担子卖油塔的小哥送带了消息,说是今日卫兰卧病在床,杏济堂连门都没有开,也是带了一封书信,直言近日困顿染疾,卧病在床,何况其平民身份,亦是不便在这样的关头前往县衙。
宋济民犹豫之际打开了萧琳的书信,信中笔墨寥寥,却让他周身悚然,神色惊惶,将书信收好放在袖中。
见他面色苍白如染沉疴,宋蕙问信中所言,宋济民只摇头,吐出凝重的几个字问道:“春琴那丫头如今在哪里?”
“父亲,她正和蓉儿在一起做女红。”
“她近日来可有什么异样?”
宋蕙回答:“并无异样,只是为了父亲和分别我做了一副冬日里才用的膝套,让蓉儿交给我,除此之外,还是少言少语……对了,昨日蓉儿和我说,她是一个人在屋里,却似乎像是在和什么人讲话。”
“……好,你千万让蓉儿稳住了她,不要让她再做什么傻事,也要命人看好了后院,千万不要走漏一点前院的风声,待见到颖王殿下后我再做安排。”
宋蕙担忧地看着父亲,宋济民依然是忧愁满面,呢喃道:“但愿真相并非如此……”
易原县频爆杀吏大案,街坊四邻早就已经传言会有京城里派来的青天大老爷查这案子,宋蓉一惯爱看热闹,早就命下人听着城里的动静,仔细有外人前来的消息。
偏偏今日来了钦差侍臣,还是美名天下的颖王殿下,父亲却严令内眷不得外出,哥哥宋蕙也叮嘱自己要好好陪着春琴,不许任性胡闹,宋蓉去了春琴房间里,一面逗蘅姐儿玩,一面和春琴抱怨发牢骚。
她说起颖王殿下,说起幽州刺史何传持,春琴在一旁闷声听着,一言不发。
宋蓉觉得她这几日似乎又有些奇怪,叫了她名字,春琴却被吓得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纸,就连蘅姐儿也看出了她失魂落魄,稚弱地安慰道:“娘亲不要哭了,娘亲昨日不是答应蘅儿不哭了吗?”
宋蓉来时就注意她眼睛有些发肿,她昨日还哭过,是为了什么事?
春琴故作镇定,让蘅姐不要胡说,怯声问道:“小蓉妹妹,你读书应当也是懂得律法的,杀了两位大人,那些凶手,若是被抓到了,将要如何处置呢?”
宋蓉思量片刻后回答:“依照本朝律法,应当是车裂之刑,你管他们做什么呢,就算是坏人杀了坏人,也是要依照律法处置的啊”。
春琴忽然急声迫问:“可是为什么有些恶人总是那样风光,便不见有什么律法……那些官员,明知道他们是恶人,还是千方百计为他们脱罪!怎么杀了那些官员,律法就来了呢!”
宋蓉一向是当春琴是闺阁女子,谨小慎微,不懂这些道理,今日她忽然情怀激烈,这样斥骂当世之道,让宋蓉很是吃惊。
春琴看了看蘅姐儿,幽幽长叹一声,向宋蓉表达歉意。
“你到底怎么了,若是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同我讲啊,如今我爹爹他认你做了义女,我们可就是姐妹了……若是,若是你嫌弃我不懂道理,不能给你排忧解难,那你去和孟姐姐将,她最聪明,懂得的最多了!”
“宋大人……还有兄长,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孟姑娘,也是的,他们对我都很好……”
她这话仔细想来有些奇怪,宋蓉没有注意,只是继续安慰着她。
“小蓉妹妹,你说,是不是人死了,就会把一切痛苦都忘了,我从前吃斋念佛,没有杀生,大约也没有做什么恶事,我是不会到阎罗王那里吃苦的,对吧?”
她说得愈发可怕,宋蓉想起冬儿从前叮嘱的话,所谓与一心求死之人交谈,是要顺着那人的心意讲话,又要逆着他的心意做事,让心中的痛恨都宣泄过了,便不再那么苦了,而不是要一味劝解。
“当然了,只有恶人才会,你不会的,可是人死了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多,要不我们去问问孟姐姐,想着,那钦差卫队应当也到了,府中不戒严了,我们就出门去看望她,和她说说话,和或许你就开心了。
两人把蘅姐儿哄睡了,托下人照看,一齐换了衣服,正欲出门,前衙的衙役忽然来报,慌张告诉宋蓉,今日颖王殿下竟然发难了宋济民,将他大打二十大板,重枷压入大牢,就连宋蕙也一同被下狱,如今正要来官兵,将后院的亲眷们都严密看管起来。
宋蓉毕竟还是年轻女儿家,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正慌乱时,竟然是春琴稳住一旁的仆婢,问为何突发如此横祸。
“不知道,听颖王殿下的意思,好像是说咱们大人和凶手秘密来往,有了证据,听说这次颖王殿下又便宜行事之权,就怕他不仔细查证……唉,可怜咱们大人,那样大的年纪,血肉模糊被带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闻言,春琴面色如土,愣愣和揽着被吓坏了的宋蓉,和她一起往内园走去。
行至半途,春琴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不是宋大人……他们都抓错人了,他们冤枉了好人了!”
一旁的衙役等还不曾做出反应,她话音才落,忽向前厅奔去,哭喊着说要为宋济民伸冤,自然是被扑倒在地,回来,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乱一团,脸上泥血混凝,一如当日与宋济民等人初遇时的模样。
易原县衙之外,百姓们将紧闭的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只因这位从京城里来的颖王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将爱民如子的宋县令一顿毒打,押入大牢之中。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在此等候县府之中的消息,自然,也有人幸灾乐祸,说宋济民不懂为官之道,上任三把火烧到了不该烧的人,如今连自己的小命也一同搭了进去。
萧琳见过幽州大小官吏,发落了宋济民,留幽州刺史何传持与自己一同巡视易原县衙署,商议后续侦办杀吏案一事。
何传持为萧琳引路,见他匆匆查过卷宗银库,想他方才在公堂之上被宋济民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用寥寥数语激怒,便知这位二殿下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难成大事,说话的语气神色也不免轻松了几分。
萧琳背对着他,不见语气上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似乎还为了方才公堂之事气恼不已,听到县衙外人声嘈杂,便叫人驱逐了那些围在县衙门口的百姓。
“父皇委以重任,若不是何大人为我提供了这样重要的线索,想来此案侦破遥遥无期。”
何传持恭敬道:“殿下言重了,此臣之责,臣之本,何况那宋县令做事的确出格,搅扰地方,蒙骗百姓,若不是殿下前来,想来易原县永无宁日。”
萧琳袖手,好奇问道:“哦,看来又是庙小妖风大,这位宋大人,又是贪官污吏,其罪当诛?”
何传持从怀中掏出了一封血书:“臣惭愧不能,此贼与前任县令都和那郗恒勾结,为害一方,把持幽州官学民学,其心可诛,可是臣每每上报朝廷,都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也不知朝中哪位大员暗中支持,为其开路……”
萧琳神情一肃,眉梢微不可查地向下一压,唇角微震,轻声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是,”何传持继续说道:“臣求告无门,纵是薛相,对此也无能为力。”
“哦?你认得薛大人?”
“是,臣曾为薛相门生,恩师志虑忠纯,呕心沥血,可是却不得不看着朝中被奸邪之人把持,实在是让人伤心。”
萧琳笑道:“想不到,薛大人还有您这样的门生,实在是可歌可泣啊,既然如此,我有一件私事,还想拜托大人。”
何传持道:“殿下但说无妨。”
“我有一位九弟,大人应当是知道的吧?”
“这!殿下难道是说!”
萧琳回身,用眼神示意他不许声张。
他冷声反问何传持:“你惊慌什么?不过一个已死之人,还能让大人如此惊慌,莫不是他还做了什么荒唐事,恫吓了大人,亦或是大人你与他曾有恩怨?”
“不,微臣,微臣不曾见过那位……那位殿下,微臣只忠心于陛下,忠心于朝廷,不知二殿下为何忽然提起了他,微臣只是一时惊慌罢了。”
如今谁人不知,从前那位九皇子是天下的禁忌,是皇室拼尽全力遮掩的丑闻,何传持震惊至极,一时不知道萧琳想要做什么。
萧琳眼神带笑,却摆出了一副为难姿态,叹息道:“他做了错事,自然是要受罚的,可是毕竟他也是我的手足骨肉,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何传持将视线移到一旁,却不忘恭敬听着。
“当日见他一副竹席草草掩埋于荒野,终究是可怜,这些日子,我在梦中常见他孤苦无依,魂魄漂泊,想起儿时情谊,或许是他托梦与我诉苦,听说易原县有一位道人制作的棺材闻名幽州,我只想——”
原来只是这样,那到不算什么大事,甚至还是一件好事,何传持面上不动声色。
“还请殿下放心,这等小事,下官一定会为您办好。”
“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了。”萧琳不再多言,“午后我还需拜见外祖府上,告祷亡母圣敬皇后,那就明日再与大人会面了。”
萧琳目送何传持离开,梅音则从一旁暗处走出,告诉萧琳已经将宋济民的家眷安置妥当,他暂时在牢中等候,如今十分安全。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素净的侍女衣服,暗色的缎子面,在阳光下竟然闪着细碎的微光。
萧琳是很厌烦与人做戏的,与萧竞权做出一副父子情深的戏码也就罢了,如今还不得不对何传持虚与委蛇,他并不开心。
大约,也只有梅音走到他身边,微微扬起脸望着他,挽着他的衣袖,才能让他的心情舒畅几分。
“殿下方才演得好像,奴婢都有点被吓到了,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护好宋大人一家,方才他还请我转达,他感激殿下的体恤,只是不能为殿下效力,深感惭愧。”
萧琳淡淡道:“不过就是装腔作势的把戏,我向来很讨厌……他的心意我明白了,此番也是无奈之举,辛苦他了。”
梅音有些担心
梅音笑了笑,又问:“那……如今我们去见冬儿和九殿下吗?”
不出意外,萧琳回答,不想,非常不愿意,见到萧瑜就会很生气,气得他心中郁结,气得他头痛欲裂,甚至扬言让人把冬儿接到梅音身边,再也不管萧瑜了。
梅音点头,转而安慰他不要气恼,说自己很想去见冬儿,萧琳可以和她一起去看冬儿,就不见九殿下萧瑜了。
此次前来幽州,成碧因照看王府,留意京中太子和四皇子的行动,并未同行前来,想来他见到萧琳这般“开朗”,一准乐开了花。
将至黄昏,萧琳和梅音换了素衣打扮,叩响了杏济堂后院的小门,借着昏暗的天色,一旁的街坊四邻并没有发现什么。
冬儿和梅音拉着手不放,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萧琳和萧瑜每每看她们这样激动,总是十分不解,许是觉得有些过头,又或者是羡慕嫉妒,总归是一种看不大惯的情绪,萧瑜将冬儿拉回自己身边,萧琳也用眼神告诉梅音她还是站回自己身边比较好,两人这才依依不舍把手分开。
可怜委屈的,伤心不满的,又是眼泪朦胧的,萧瑜和萧琳十分无奈,让两人一起去楼上玩,果然梅音和冬儿走之后,院内就冷清了许多。
萧琳简单看了看萧瑜冬儿居住的小院,院中整齐摆放着木架,晾晒着各类草药,地上石板草地干净整洁,还挂着一些晒干的食物,清风微拂,院内便是阵阵清爽的药草香味。
“就为了这么个院子,就不怕在这里惹上什么麻烦,中断了你的大计?”
萧瑜轻笑,回答道:“自然是不怕的,瑜儿还能有什么大计,所为大计,不过是为了冬儿高兴。”
萧琳垂眸道:“你说得对。”
萧瑜又问:“之前成碧来信,说是那薛妙真用了暖情的酒,差点就……二哥身子还好吗?”
“你倒是真有脸在我面前说这个,我最亲近的下人都已经被你收买了,我的身子好不好,他不曾告诉你吗?”萧琳毫不客气,微擡衣袍,坐在了院中的藤椅上,向后略靠,就能听到楼上梅音和冬儿的欢笑声。
萧瑜坐在他身边,正色道:“此事至关重要,我不想有一日见到二哥,是见到二哥发黑的尸骨!”
“……我知道的,你能改旁人的命,能预知未来之事,未雨绸缪,可是我更想让你把握住你自己的命,你在幽州这般张扬,亲身下场,就不怕被父王发现吗?你可曾想过梅妃娘娘?”
他的确说中了萧瑜心中的隐忧,见到萧瑜沉默不语,萧琳告诉他,希望他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也不想有一日听到萧瑜的死讯。
“若是这样,二哥,瑜儿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只是那万分之一的情景,我若遇到不测,就请二哥为瑜儿照料好冬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让她安稳余生,此事,就拜托二哥了。”
萧琳不愿回答。
他不想狠心拒绝,也不忍就此应允,坦然接受至亲之人的离去,他做不到。
“多谢二哥——先前二哥来信时说要让梅音留在幽州,如今已经决定了了吗?”
“太后步步紧逼,父皇也要我一再隐忍,一时才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会留她在身边,我不想她离开……”
这是萧琳少有的坦诚,表露自己深深掩藏的心迹。
萧瑜道:“上一世薛承容和薛妙真毒杀二哥,妄扶植二哥的遗腹子,弄权上位,与四哥一派缠斗多年不休,天下不宁,也可怜二哥的骨肉饱受离乱摧残。如今他虽然权正当时,可是我有心灭他,他便不会侥幸逃脱。”
他缓缓擡眸,双目点漆一般,沉声道:“我若登基,一定会让二哥与那薛妙真和离,诛杀薛氏——此番大计,正自幽州始。”
第二日,易原县衙内宅,原宋家亲眷仆婢被安置在大小屋院内严加看守,虽无冻馁之虞,却也担惊受怕,神色惶惶,男女叹息痛苦之声传入宋蓉春琴耳畔,啾啾索命,心如刀绞。
天尚不见大亮,有人在屋门边上敲了敲,宋蓉与春琴登时坐起,细听来人报信,才得知宋济民和宋蕙已经定了死罪,午后就要被押解入京,众女眷□□没入奴籍,其余男子充军北边,家仆变卖,充入府库。
大约已经做好了沦落为奴的准备,宋蓉并无大悲大骇,强以镇定,告诉看守之人春琴与蘅姐儿与宋家并无亲连,也非家中仆婢,不应当受牵连,经查证后,果然来人将春琴与蘅姐儿带走。
宋蓉又将自己的私房钱全都拿给了春琴,叫她一定不要声张,暂时躲避风头,来日若是能将嫂姐宋母与宋蕙幼子救出,她便感激不尽了。
春琴心中百感交集,却只能哭求着众守卫,直言宋济民有冤,旁人问她为何如此笃定,却又一言不发,眉目一凛,抱起蘅姐儿愤然离开了县府,直奔杏济堂去。
卫兰依旧抱病在身,药铺店门紧锁,春琴只好从屋后院门求见,走到巷门口时,却见到两个佩刀的守卫站定当中,还不做出反应,就被捉入院中。
她狼狈擡头,却看见卫兰和孟姑娘换了一身新衣,与另一个浑身贵气的男子和年轻女子对坐,饮茶谈笑。
萧瑜已经告知了冬儿他和萧琳的谋划,只是见到春琴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年幼的蘅姐儿哭泣不止,冬儿眼神中难□□露不忍。
春琴也不管萧瑜,跪下求冬儿一定要救宋家上下,将头磕在地上的青石板上作响,鲜血流流,与尘土一并混黏在脸上。
梅音知道冬儿心软,得到萧瑜的示意,将她挡在身后。
萧瑜向来性情沉冷,眉目之间积威冷蹙,春琴一贯都十分害怕他,不敢和他交谈对视,见到如此情形,也只好求萧瑜看在与宋蕙交好的情分上想办法出谋搭救。
“宋大人一家对你是有恩情的,你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我心中敬佩,可是如今证据确凿,有人明指宋大人与郗恒王谱之死有关,我又如何搭救呢?”
“可是……颖王殿下不分黑白,义父和义兄是被冤枉的!”
萧瑜冷笑道:“颖王殿下不分黑白是非?你可知道这位是谁吗?”
萧琳垂眸,一双漆眸倾注,春琴似乎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着萧瑜。
“你,你是颖王的人?你们都是朝廷的人?”
冬儿和梅音见状,把蘅姐儿带到一边玩耍。
萧瑜点点头:“不错,这位就是颖王殿下,他人就在这里,有什么冤情,不如你和他亲口来说吧。”
“……呵呵,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春琴愤然流泪,一改往日里怯懦不敢言语的模样,竟有几分壮士赴死般的决绝,低声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是得意,为什么律法就不能惩治你们。”
二人对视,对春琴所言感到十分好奇,她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无论是威逼利诱,她都是一副从容赴死的神情,与从前判若两人。
这样的情形萧瑜没有预料到,他一直怀疑春琴的身份,也好奇她为何在得知郗恒已死后精神错乱,一心求死,本以为用宋济民为饵,可以逼她说出身上的秘密,却不想她竟然是这样的性情。
她似乎尤其恨朝堂之人,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冤屈吗?
萧瑜萧琳正踌躇之际,冬儿站了出来,说自己想要和春琴说说话。
尚不清楚春琴的实力,本担心她会对冬儿不利,萧瑜起初并不应允,可是冬儿十分坚持,想要为萧瑜分忧。
她拿了一盘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去柴房见春琴,亲自喂她喝了些热米汤,便一句话也不问,为她梳洗起头发,随后告诉她蘅姐二如今有梅音陪着,吃了好些东西,已经睡着了。
春琴对冬儿留有戒心,沉默许久,问她以后自己会被如何处置,蘅姐儿会不会受牵连。
冬儿反问她,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是能吃能睡,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
“是又怎么样,你们想把蘅姐儿怎么样?”
冬儿告诉她,自己今后不能有小孩子了,所以看到小孩子很喜欢,她或许不能当娘了,但是如果她也有一个女儿,一定会将她好好养大,爱着她,护着她,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有了孩子,并不好,若是能疼爱她还好,若是不能一直疼爱,就会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冬儿便问:“蘅姐二是郗恒强逼你生下来的孩子,是吗?”
“是——又如何呢?”
春琴眼中晦暗,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没有半分神色。
“你不喜欢蘅姐儿吗?不会吧,连我都喜欢她,我最好的姐妹梅音,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都喜欢的紧,你是她的亲娘,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冬儿记得之前春琴以泪洗面却也强笑着陪蘅姐儿玩的模样,萧瑜说她有秘密,可能包藏祸心,二殿下,梅音,也都这样以为,可是她偏偏不觉得。
春琴干噎着将点心往嘴巴里填塞,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和倾诉的欲望一起吞进肚子里。
“蘅姐儿,怎会是郗恒的孩子呢?郗恒已经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孟姐姐,我也搞不明白你们是什么人了,可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没有人会比你心善了。”
冬儿把柴房里的草垛推了推,坐在春琴身边。
“所以,你知道什么吗?”
“宋大人是个好官,要是再点遇到他就好了,他是被人诬陷的,一定是有人要推他出来,让他顶罪,息事宁人的。”
冬儿自然明白,思考片刻后继续问道:“所以,你认识那个杀人郗恒和王谱的人?对吗?”
春琴不回应,沉默之后是号啕大哭,一会儿装作不近人情一般,冷脸羞辱冬儿,希望萧瑜萧琳将她即刻处死,一会儿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绝望地乞求道:“孟姐姐,我真的,不想活了……”
冬儿对待这种一心求死的人很有办法,她有经验,更有的是耐心。
终于,春琴败下阵来,抱着冬儿绝望地说:“孟姐姐,我们本来约定好了,他今晚要来找我的,就在县衙里,他应当已经知道了。”
“谁,谁知道了?”
“杀了王谱和郗恒的人?”
“他会来找你和卫公子,你们一定要小心。”
“他是谁。”
春琴摇头:“……孟姐姐,都是我们二人的冤孽,求你们放了宋大人一家。”
随后,春琴便作势要咬舌自尽,冬儿连忙喊萧瑜救命,千钧一发,才没让春琴自戕。
冬儿和春琴交谈时所说的话萧瑜萧琳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秘密派遣许多人手前去调查春琴的身份,得到的结果与萧瑜从前知晓的内容无异。
她是家中孤女,父母双亲和兄长均死于贼匪之手,被邻居家的娘伯收养,因郗府里姨娘生产,被抢去洗衣服烧水,自此之后,便留在郗恒府上做婢女,又被强占,诞下一女,也就是蘅姐儿。
梅音忽然说道:“或许她没有说谎呢?她都旁人说了实话,旁人也说了实话,因此才没有破绽,看着她长大的村民可怜她也同情她,或许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萧琳明白了梅音的意思,命人去郗恒府中暗中探访,看看春琴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竟从郗府的几位姨娘口中得知,春琴是主动献身郗恒的,郗恒对她已然是十分宠爱,甚至几次准允她回乡探亲,她都不肯回去。
也正是在前些时候,不知为何,她同郗恒有了龃龉,惹得郗恒勃然大怒,甚至还带着蘅姐儿逃出了郗恒府中。
冬儿提出要去看看蘅姐儿,萧瑜陪着她一起上了楼,才进了门,萧瑜反手便把门遮掩上,将冬儿拥入怀中。
方才冬儿说的话,字字句句他都应得到,特别是冬儿笑着说自己以后不会有生养小孩子,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隔着墙垣木栅,听见她心中不愿说的落寞渴盼。
前世冬儿从不主动提起此事,今生亦然,大约是她担心惹自己心中感伤。想来人心非木石,茫茫渺渺所为不过一“情”字,哪有什么两袖轻轻坦然,都是一心苦忍自留。
冬儿还想着春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命途多舛,想来这日夜间以泪洗面,竟然比自己看起来满目苍容,心中不觉惋痛。
恰巧萧瑜一言不语将她揽入怀中在,冬儿顺势靠在他怀里,轻轻嘤咛一声,小声说她心中有些难过。
“怎么了?”
萧瑜声音一涩,以为冬儿要和自己说子女之事。
“春琴好可怜,其实,她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坏事,二殿下真的会降罪于她吗?”
“若是她没有做什么错事,自然不会为难她,只因她有意隐瞒,才使得此案扑朔迷离,我们不得不这样罢了——她和冬儿说了什么吗?”
萧瑜没想到冬儿会这样说,她总是这样,一心念着别人,仿佛她自己是无足轻重的。
冬儿摇头:“没有,就是一些平常的事,再者来说,就是为宋大人求情。”
她低头浅笑:“殿下和二殿下只想着破案,这么一做,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记恨你们了。”
萧瑜无奈,轻声道:“官官相护,想要把幽州这些年来的蔽瘤毒疮一同剜去了,总是要比他们做得更谨慎,步步为诱,若是让他们抓住了我们的不是,闹到了我父皇那里,想必又是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便草草了解。”
“嗯,我想起来了,前几日裴大人也好像这样说过。”
这几日冬儿常去书院中听裴湖讲学,有时也到他家中拜访,萧瑜因忙于其他事务,这几日都不曾问过她学了什么,也不见她在自己面前练字。
“他还教你这些,嗯,多学一些,总是很好的——冬儿,你为何总也叫他裴大人呢?”
冬儿害羞地说:“嗯,想来是因为裴大人很亲切,和蔼宽厚,学识渊博,当然了,若只是这些,也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其实,他也是一位性情中人。”
她的亲爹难当这父亲的名号,裴湖的女儿和她年纪相仿,对她也和蔼可亲,冬儿也不过是把他当一位可以信任的长辈。
萧瑜和冬儿到窗边坐下,好奇问道:“哦,为什么这样说?”
“裴大人辞官后闷闷不乐的,总也念叨着自己从前在朝做太尉的时候,平时就是教我写字,也是和冬儿一些针砭时弊的话……冬儿虽然不懂这些,但是也能记住一些和官场上有关的事。”
她说起这些事来神采奕奕,是由衷开心的,因而萧瑜眉目之间也总算是多了几分欣喜的神色。
“总之就是,总有人做什么失意了就要嫌弃这嫌弃那的,裴大人倒是一点都不掩饰……所以,为了让他开心,冬儿就喜欢叫他裴大人。”
她若是再多夸几句裴湖,萧瑜心里那勺子酸醋就要稳不住了。
可是,听到她最后的话,沉声片刻后,萧瑜问道:“那,冬儿总也叫我殿下,也是因为这番原因吗?”
冬儿眨了眨眼,随后摇头。
“是有什么原因,冬儿不便告诉我吗?”
他问得诚挚,眼中流光闪闪,冬儿问若是自己说了,萧瑜会不会生气。
“不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论哪一样,我听得看得,都是很欢心的。”
“好吧。”冬儿向他身边凑了凑,虽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却低声耳语。
“因为,冬儿不想让人看不起殿下,也不想让殿下伤心,不论殿下变成什么样,冬儿都会叫你是殿下,再者说,那个时候殿下总也一心求死,就当是和冬儿叫着劲,每天不要总也寻死觅活的,就没事了。”
“嗯……”萧瑜的声音格外轻,吐出了一个字,却好似坠在云里,明明还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却压在喉间,怎么都放不出声。
冬儿说完话,自觉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漫不经心剥着莲子心儿,直到很久后萧瑜才问她,为何如今也是这样唤自己。
“就是习惯了嘛……能有什么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萧瑜一直追问这个,他总也是莫名其妙的,忽然问一些让人不好回答的话。
萧瑜没再问,揽着她的腰,说这几日冬儿吃起来了些,不像从前一样瘦小,已经多了几分丰腴。
冬儿便问:“丰腴是什么意思?是好话还是不好的话?”
他皱眉,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几时舍得说你的坏话?所谓丰腴嘛——我们对门那个卖脂粉的店家娘子,她倒是很丰腴。”
冬儿想了想,那位店家娘子前日里走在巷子里,与一旁人说笑,不曾注意冬儿,两人迎身时险些将她撞倒在地,冬儿倒不是觉得那家娘子不好,只是可恨萧瑜又在拐着弯子戏弄自己。
“可是我没有那家娘子一样健壮,你也莫要取笑人家,我并没有多吃什么,也不曾偷懒……”
似乎唯有这一句话她说得心虚,幽州的点心果子和一些炙食蒸食的确美味,她倒也没有少吃什么。
萧瑜在她腰间轻扶了一把,敷衍地说:“好好好,自然是没有的。”
冬儿是很恐惧这样的事,她没有忘记从前听过的有关萧瑜的传言,他就是很喜欢那些长相美艳,清瘦娇柔的宫女,冬儿也就只有一个瘦字勉强沾边。
她忙站起身去镜子前照,小声说道:“冬儿还不嫌弃殿下,殿下怎么嫌弃冬儿呢……”
闻言,萧瑜朗声大笑,冬儿可算是说了一句嫌弃他的话,他可真是高兴,趁机将冬儿抱在怀里,轻轻吮吸她嗔怒时微微隆起的唇瓣,随后是一连串柔情至深的亲吻。
萧瑜向冬儿赔不是,说冬儿多吃些是好事,养好身体才重要,其余的高矮胖瘦,他都喜欢。
他抱着冬儿,用手轻抚她细白的右臂,当真是绵若无骨一般,告诉冬儿,丰腴就是这个样子,他很喜欢丰腴的女子,若是真的枯瘦没了形容,就不美丽了。
“我不信,殿下骗人。”
见冬儿还是不大高兴,萧瑜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将冬儿抱在怀里,温柔地低声说:“我发誓没有骗我夫人,前些日子抱你,还觉得你身上单薄,摸一把就是骨头,如今才像是抱着一团棉绒一样,‘爱不释手’呢。”
冬儿听得面颊通红,原来丰腴还有这么一回意思,轻哼一声,将头枕靠在萧瑜的颈侧。
“所以,教得最好的人还是我吧,裴湖的学问再大,懂得的道理再多,写得字再好,教得更好的人是我,他可不能教你这些事,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