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是个肥章(小修)
◎奉诏还京◎
[壹:蝴蝶振翅]
姜离呼吸一窒。
她鲜少见陆生情绪失控,哪怕是先前被胡炳坤设计成那般狼狈的模样,他也依然沉着自持,冷情冷性。
而绝非今日这般,眼底翻起潮红,易碎得仿佛一樽绯色薄胎瓷。
心跳如蝴蝶振翅般,一下接着一下,规律地鼓动着胸腔。
夏蝉在头顶声嘶力竭,却不敌她的心跳这般激烈。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来势汹汹,顷刻间,便将她溺得喘不过气来。
许是陆生有什么苦衷亦未可知……
思绪混沌间,丝丝温热混杂着些微疼痛,从手腕处传来,唤醒了她的三分清明。
姜离放弃了挣扎,脚步微转,与陆生面对面而立。
陆生的目光牢牢地锁住面前的宫女,他听见自己不甘心道:“可以不走么?”
说罢,垂于身侧的左手微微蜷起。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奴才岂有抗旨的勇气,更何况……
窥见姜离眼中的决绝,陆生终是垂下眼睫,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囿于皇城本就不是她的本愿,岂能因他一句话就放弃如此得之不易的出宫机会?
是他痴人说梦了。
只是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还未做好心理准备。
况且,也不该在这般情形下道别。
偏偏将他伪装好的皮囊剥开,叫她撞见了阴暗可怖的一面。
他还有什么资格挽留姜离。
她是即将飞出高墙的燕雀,而他,不过是皇城中随处可见的脚下泥罢了。
他倏地松开了手,低眉垂目,敛住眼底汹涌的情绪,轻声道:“抱歉,弄疼你了。”
姜离低下头,瞥向自己的手腕,只见上面缠着三两道拇指粗的红痕。
陆生当真是使足了力气。
她兀自摩挲着手腕,扯过衣袖,将其遮住,方擡眼看向陆生:“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年轻的内侍闷闷应了声,似乎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消极,他牵起唇角,勉强笑道:“好。”
心口好似有一张无形的大手覆于其上,缓缓收紧,闷得不像话。
他本该说些体己的话,送上些美好的祝愿,让姜离安心出宫才是。
可此刻的他却觉得开口是如此的困难。
是以,眼睁睁地看着姜离冲他点点头,转过身,他方后知后觉地生出无力之感。
小宫女步履匆匆地去奔赴她的锦绣前程,并未像从前那般冲他挥手作别。
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她都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陆生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黯淡。
终究……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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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生回到值房,只见程川并未离去,正坐在桌前静静地瞧着他。
“你还在这做什么?”他已精疲力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旁人。
“还能做什么?”程川笑得满是恶意,“自然是留下来看你的笑话。”
他自顾自地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往远处推了推:“陆监生,想不到你也会有软肋。”
陆生掀开眼皮,冷冷出声:“你若是继续胡说八道,我不介意送你下去陪着胡管事。”
“诶哟喂,我好怕啊。”程川佯装受了惊吓,捂着胸口往后躲去,眼底的恶意更甚,“你被那小宫女瞧见了真面目,闹崩了,不装啦?”
陆生嗤笑道:“若你所言不假,亲眼目睹了胡管事落水,那你可看清楚了,是他欲害我在先,我不过是在求自保,失手将他推下。”
是,他虽对胡炳坤百般嫌恶,却不耻主动对他动手,更不会愚蠢到用如此低级的手段害人性命。
程川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直震得桌面上的茶盏移了位置。
见他这般疯癫的模样,陆生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这便是你躲在水井后装神弄鬼的目的?为了看我的笑话?”
“哈哈哈哈……”程川捧腹大笑,“陆监生,失手也是经你之手,你亲手害死胡炳坤可做不得假,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两根手指,在陆生眼前挥了挥:“一,跪下来求我替你守住秘密,将每月的俸银奉上,便可安稳地继续做你的监生。二么,若你不愿,那也好说,我会如实上禀梁总管,还胡管事一个真相大白。”
说罢,他收起手指,撑住身下的榫条凳,晃动着上半身,冲陆生堆出满脸笑意。
他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着陆生这小子是如何向他跪地求饶的。
空气静了一瞬。
片刻后,陆生冷冰冰的声音倏然响起:“你当东缉事厂的人都是摆设么?”
猖狂惯了的程川陡然变了脸色。
他缓缓皱起眉头,眼中闪过困惑,只当陆生在虚张声势:“你不过一介八品内监,怎么会和东厂有勾连?”
陆生懒得再与他纠缠,对此不置可否:“我确无甚大的通天本事,却问心无愧,你若想告发便去吧,左右我也不会拦你。”
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程川不由得慌了神。
“你……你等着。”
说罢,他站起身,脚步凌乱地出了屋子。
看着他踉跄的背影,陆生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程川此人,亦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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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努力攒着一股劲,愈走愈快,愈走愈远,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地喘息着。
待风滚过额头,将汗水拂去。她方直起身,擡头看天。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她的前路亦是一片光明。
可她……为何却开心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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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飞出高墙]
天刚蒙蒙亮,姜离便收拾好包袱,从耳房走出来。
昨夜她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熬了个通宵,此刻却不觉困倦,反倒精神得很。
院里已围聚了十余名宫人,待阮箬昭在雪竹的搀扶下走出那扇黄花梨木门,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阮嫔娘娘安。”众人齐呼道。
阮箬昭向前行了一步,擡手道:“都快请起罢。”
众人依言站起身,恭敬地站在原地。
他们在长春宫当值的时日并不算长,也偶有动过另寻高就的歪念头,可眼下,这位温顺的主子就要离宫,是以,都表现出难得的忠心来。
时间紧迫,阮箬昭只象征性地说了些场面话,便遣散了众人。
剩下的,便是几位关系亲密的宫人在依依不舍。
月娥揽过姜离,又依次拉起雪竹和闵兰的手,面露忧色:“山高路远,路上怕是十分辛苦,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姜离鼻子一酸,点头应道:“都说了几百次了,我记得的。”
“剩你一人在宫里我还真是不放心。”雪竹搡了把月娥,打趣道:“不若与我们同行,马车大得很,多塞你一个应当不成问题。”
月娥哭笑不得,向后躲了半步:“你就别拿我逗趣了。”
几人又说了些体己的话,一只厚厚的包裹忽然从斜旁插过来,落入姜离怀中。
李嬷嬷的声音响起:“小丫头,这是嬷嬷自己做的糕点,嬷嬷也无甚旁的好东西,只有这做糕点的手艺还拿得出手,你们几个小丫头平日里吃惯了我做的菜,此行路迢迢,路上若是想这一口了,便拿出来吃些。”
说罢,李嬷嬷擡起手,在几人头上挨个揉过。
都还是半大的姑娘,路上也没个嬷嬷照顾,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两行热泪自眼中滚出,姜离忙走上前,拿袖子去替她擦泪。
几个小姑娘也围上前去,抱着哭了一会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阮嫔娘娘,马车已在宫门前候着了。”有马夫前来催促道。
闻言,几人虽不舍,却还是擦去眼泪,拿起行囊,依依惜别。
最后望了一眼长春宫,姜离与雪竹、闵兰,阮嫔娘娘四人踏出院门,往外走去。
车轮滚滚,惊起一地尘埃。
姜离将头伸出马车窗外,回头看向城门。
天色将明,这座巨大的城池落在此处,像一只将才苏醒的野兽,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与她遥相对望。
姜离胸口起伏,吐出一口热气。
自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姜离,终于飞出了这座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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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一路摇晃着驶离繁华的京城,向惠泉寺进发。
历经了半个月,几人终于抵达目的地——齐云山。
齐云山,坐落于距离京都千里远的徽州,因地处齐云镇,遥观山顶与云层齐平,被当地人唤做此名。
行至山脚,便见植被繁茂,满目绿意,与方正古板的紫禁城截然不同,姜离扶稳了肩上的包裹,难掩雀跃。
随身护送的侍卫在前开路,领着阮箬昭等人上山。
山中风景秀丽,众人踩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自带一番野趣。
行至半山腰,忽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山路上方迎下。
两队人马打了照面。
只见那两人穿的是灰色僧衣,头带僧帽,想来应当就是惠泉寺中的女僧。
行至跟前,姜离方看清对方的面容。
个头稍高些的生了张端秀的鹅蛋脸,粉面桃腮,不说话时唇脚亦微微上扬,看起来是个与人和善的好脾气。
另一位个头稍矮的看起来年岁不大,面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一双眼睛圆润清澈,像两颗黑葡萄,颇有几分天真浪漫的模样。
见阮箬昭与姜离等人的打扮,两位小师父站住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娘娘,各位小姐,住持派我们前来相迎。”
闻言,几人立刻有样学样,合起手掌,回以合十礼。
“小师父,有劳了。”
接到了人,惠觉与宏行便转过身,带头走在了前面,侍从紧随其后。
早先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仗着股新鲜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随着坡道越来越陡,体力渐渐耗尽,便气喘吁吁起来。
“小师父,还有多远的距离啊?”雪竹叉着腰,拿袖口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这齐云山也太高了。
宏行回过头来:“回禀施主,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
闻言,月娥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半个时辰?”
都是疏于锻炼,体力不佳的小姑娘,爬山于她们而言还是太过艰辛。
姜离喘着粗气,看向一旁的阮嫔娘娘,只见后者亦是上气不接下气,已然快撑不住了。
闵兰在旁搀扶,关切道:“小主,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闻言,阮箬昭点头称“好”。
是以,几个小姑娘在一处山石上坐了下来,那袖口替自己扇风。
见状,惠觉和宏行也停下脚步,在一旁守护。
歇了片刻,又吃了点干粮,几人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这才站起身,继续前行。
待几人魂欲归天之际,惠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诸位施主,惠泉寺到了。”
只见山路尽头,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远远看去,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坐落其间。
门前摆放了两只高大的白色石狮子,很是威武。
跟着女僧行至跟前,便见那拱形红木大门上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牌匾,其上飘逸的写了三个大字——惠泉寺。
惠觉与宏行转过身,目光投向一旁的带刀侍卫,合手躬身,客气道:“施主便送到这儿吧,男子不得入女寺,这是庙里的规矩。”
闻言,一行侍卫皆把目光投向阮嫔。
阮箬昭只得发话:“既已送到,你们便回京复命罢。”
得了令,侍卫方松了一口气,这才离开。
被领着进了寺庙,甫一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
此时已是傍晚,日光斜斜洒落,将庙宇映得金光灿灿。
寺庙周围四处可见参天古树,茂密的枝叶被风拂动,微微摇晃着,屋顶的瓦片鳞次栉比,很是干净。
踏入寺门,左手边的庙宇供奉着观音菩萨,右手边的庙宇则供奉着四大天王,两位小师父一边介绍,一边领着姜离几人往偏殿走去。
“这处便是寮房,正是各位施主往后居住的地方。”宏行随手打开一扇空房门。
姜离探头向里看去,只见房内轩敞,窗明几净,虽比不得宫里摆设奢靡,却十分洁净朴素,令人赏心悦目。
“师父早早便命我们将这处偏殿收拾出来,这处院落共三间寮房,一间净室,还有一间厨房。”
领着几人一间间参观过去,只见房内设备齐全,日常用具应有尽有。
见状,阮箬昭心生感激,冲两位姑娘行了一福:“多谢小师父。”
惠觉与宏行连忙回以一礼:“施主客气,惠泉寺仰仗皇家而建,吃的是皇晌,自当为皇家效力,这都是分内之事,娘娘无需多礼。”
又详尽地介绍了各个房间的用处,早晚打水的去处,以及洗澡的地方,惠觉与宏行二人方与她们辞别,回了自己的住处。
简单地打扫过后,姜离和雪竹、闵兰三人替阮嫔铺好被褥,服侍着她上床休息。
她们上山只带了轻便的行囊,被褥都是寺庙专供,被面被浆洗得很干净,与宫里的蚕丝被不同,摸上去带着些许粗粝。
阮箬昭经过几日的奔波,已然累极,此刻沾了床,很快便陷入梦乡。
留下雪竹一在旁伺候,闵兰与姜离退出房间。
分得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姜离心中雀跃,虽疲乏得厉害,却仍兴奋到了半夜才入睡。
月上中天,山风吹过竹林,发出“飒飒”轻响,姜离枕着藤枕,睡得酣甜。
翌日,粗嘎的鸡鸣声骤然响起,在山中幽幽回响,很是嘹亮,姜离浑身一抖,抱着被子坐起身来。
天色还未大亮,屋里暗沉沉的,姜离睡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复擡手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
是了,她如今已不在皇城之中了。
此处乃是惠泉寺,距离皇帝老儿有十万八千里远。
意识到了这一点,姜离的心底生出了极大的满足感,她欣然掀开被子,翻身起床。
双脚刚落地,双腿便要命地酸麻起来。
思及昨日爬了许久的山,这应当就是疏于锻炼的下场。
姜离龇牙咧嘴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打来凉水,简单地洗漱过后,出了房间。
清晨的寺庙静谧安宁,空气中唯有阵阵草木清香,夹杂着淡淡的檀木香。
再擡眼,便见初阳冉冉升起,金辉洒落,铺成一地金光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