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此刻才四点出头,屋子一片漆黑，床上的虞听尧睁开眼睛，摸摸身边缩着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把人挪开,然后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尽量不发出声音
因为屋子里黑看不清，他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这大冬天的和在冰块上也差不多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左右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
没有多做停留，虞听尧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外衣，直接朝着外面走去
现在天黑漆漆的,外面的走廊里倒是亮着微弱的灯光,只能让人看清楚路。这外面比屋子里还要冷一些,走在外面裸露的皮肤带着些刺痛的感觉
虞听尧迈着步子,慢条斯理地走在走廊里，把搭在胳膊上的棉袄披上，骨节分明的手从修长脖颈一路往下，把纽扣一个个扣了起来，动作随意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从三楼一路往下,他动作不慌不忙，步子平稳，神色平静,走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之中,带着些格格不入，却又意外的融洽
现在还早,招待所前台的人已经在小床上睡着了，虞听尧轻轻瞥了人一眼，轻着步子，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这门一开，一股刺冷的寒风直接吹了进来，打在虞听尧的脸上，透过衣领袖口穿了进去，带着些刺骨的意味，与此同时，还有些稀碎飘落的雪花，落了下来
一片又一片，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下雪了
冬天也正式来了
虞听尧双手插进兜里，微微仰着头，静静站在屋檐下看着路灯下的雪花，一片片交错繁杂。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打了过来，半张脸明明灭灭，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是衬得侧脸越发分明，像是画中的剪影一般
他今年其实也才二十六岁，但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眼中的沉静也远胜一般人，即便看着是年轻人，但是所有人看着他，都会下意识忽略他的年龄，也很难有人把年轻气盛这个词和他联想起来
但是他其实还很年轻，几年前的时候更年轻，如果没有这些年的空白，他会是在省里，甚至在全国都颇有名气的建筑师，而不是这不起眼的大队里一个小砖厂的建设者
“怎么了？后悔了？”就在虞听尧沉寂的时候，旁边的墙角下，烟雾缭绕，姚淳力靠在墙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在他脚下，更是铺了一地，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待了多久
虞听尧看了过去，对他的出现是毫不意外的，他这过来只是接自己大队的人，就算是公社，那也只是顺路看着，公社还会派人过来的
至于谁会来，想也知道，这人肯定不会放心他姐的
“要是后悔了，这边可以回来，你放心，姐夫肯定会帮你的”姚淳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些咬牙意味，“小舅子”
这是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可是一家人啊，不求帮着劝解，但是也别煽风点火啊
这带着亲姐来见老情人是个什么操作？
“以后可不一定”虞听尧轻轻瞥了瞥人，神色十分淡定，这现在还是小舅子，以后可说不准了
“我不好吗？”姚淳力突然垮下肩膀，人看着也没有平日的风流痞气，少了些精神气，“我长得好，还有工作，朋友也多，工资上交，还照顾孩子照顾家里，你说大队谁能和我比？”
虞听尧不说话，继续看着对面的雪花
“我就是读书少了些，但是这有什么办法？这读了书不还是为了工作？我有工作啊，这公社她不喜欢，市里我也可以想办法啊，这怎么非要离婚？”
虞春丽以前也说过这话，但是都是气话，没有哪次像这样的
“这高考的事我也是才知道，我就是没想好怎么跟她说，我还能有那能耐十来年前就知道？我要是那会儿就有这本事，也不至于使手段让她嫁给我了。我也没拦着她来市里，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孩子大了，早晚要进城的，我都懂，但是怎么就要离婚……”
听着姚淳力的困惑，虞听尧双手插兜，又转头过来看着他，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和我说这些，你是嫌自己太抗揍了吗？”
当初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他可都不知道，要是早知道，怎么也不能让他姐嫁过去
“不说以前，就说你现在，你再厉害，你对她再好，也不代表她必须和你在一起，她一个人也能过”虞听尧淡淡地看着他，“你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应该去和她说，跟我说我没用，你说再多，我都支持我姐的决定”
“白眼狼，我对你们不好吗？你还找得出比我对你姐还好点？”姚淳力咬牙
“好不好不好说，但是比你安分的，那可多了去了”虞听尧凉凉地看着他，“要不是确定你没做对不起她的事，我早就把人带回去了。我能查到，她可不一定。你这风评可一直没好过，她凭什么要受这个委屈？”
虞听尧言尽于此
姚淳力脸色一变，跳脚
“我哪次不是老实喝酒？”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在乎？”虞听尧懒得和他说这些，说再多，还是得人相同
这人几十年都是这般过日子的，要让人改成三好丈夫还是很难，怎么都会受委屈的，所以最开始他们都不赞成。但是虞春丽一意孤行，现在嘛
要离也就离吧，他们虞家人也不是非要受这种委屈，闲言碎语听着也挺烦人的
“还去不去接人了？”眼看着这人还没完没了了，虞听尧凉凉看着他，道，“你不去我先去了，我可不是你，一会儿还要早点回来陪我媳妇儿孩子”
这死孩子
姚淳力作为姐夫真是半点威严都拿不起来，被治得死死的，耷拉着脑袋，跟在他后面，对今天的任务是半点不上心的，满脑子都是离婚的事
天老爷的，他一直都是守身如玉的啊
委屈
急，老婆不信自己怎么办？
……
两个人都是接的同一个任务，虞听尧就别说了，那本身就是能干靠谱的代言词，再加上本来就要过来市里，就直接顺路了，不然大队上还得派人到公社里守着，又是耽搁一天，直接把这个补贴给虞听尧了
他现在虽然比之前好了，但是也不嫌苍蝇腿小
至于姚淳力，这人以前是最不靠谱的小混子，但是这整日在外面当混混的，也是结识了不少人，别小看这些人，那一个个手中的人脉真不小，再加上混混之间的‘义气’，反正他现在还是有模有样的
但是俗话说，有些势你借着容易，想要脱离就很难。
就像姚淳力现在，他会不知道主要原因是什么吗？他知道，但是他很难抽身，一抽身他现在特有的地位人脉全部完蛋，他得割裂他全部朋友圈，相当于割裂他这三十年经历的一切。不仅如此，他还得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这是个很难的抉择
姚淳力这段时间简直是头发都愁白了，以往都还有说道的机会，但是这一次，虞春丽态度那是相当坚决了，瞧瞧瞧瞧，那家里老四才多大点啊，她都不管了，天天吃奶粉的
真是狠心的女人啊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安静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他们这边招待所距离供销社国营饭店这些吃穿的地方近一些，离火车站就有些距离了，两个人走了有一会儿才到这边
这时候也才五点，外面的天都还是黑的，火车站这边有些偏，比较安静，但是也不是全部寂静。比如说，就这凌晨时候，火车站外面还有零零散散几辆小三轮，还有带着包裹躺在车站外面，半睡半醒，卖着东西的小摊贩，甚至就连车站里面的轨道旁也有人
所有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是生存之道
“我记得你们以前也来卖过这些”来到这边，姚淳力带着些打趣道
“我那会坐车去其他地方玩，就看到你和你姐在这边卖东西，当时还在想，论你们成绩再好再能干，还不是得吃苦？哪里像我啊，整天玩乐就好，现在想想啊”
“我那时候确实真不是个东西”
他以前小混混，那也是真的混，也是后面才慢慢变好的
“确定挺混的”想到以前，虞听尧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挑了挑眉，难得带上几分炫耀，道，“还看不起我们，你知道那会儿我们一天，最多一天赚过多少吗？”
“几块十来块吧，那些年人还是挺多的”姚淳力猜测
虽然也不少了，但是这玩意儿太累人了，他当初勒索，咳咳，保护费，那多的时候一天也是有几十的
“两百多，当初我和宝宝最多一次，一天赚了两百多”但是也就哪一天，而且可是把人给累惨了，从早上到晚上就没休息过
“什么？”姚淳力都差点被口水呛了呛，惊悚地看着他
这有点超乎他的想象了
“不过也就是那两年，后面严打以后，再加上我要工作，被发现不好就没怎么来了，只宝宝一个人，差了不少”虞听尧摇着头，叹气道，“最多也就七八十了”
“……你信不信我揍你？”姚淳力妒忌了，这也太多了吧，虽然说的是最多，但是算下来平日也不会差，这火车站来往的人可多了咧
“不对啊，要是这样，你姐应该有钱才对，当初”说到一半，姚淳力闭嘴，但是虞听尧也懂他的意思
如果这边能赚到这么多钱，她当初应该不至于跑首都去，就算是为了爱情，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主要是事业心
“她啊，当初卖东西的时候小流氓，还碰上拍花子，有次差点出事，后面就没让她过来了”虞听尧叹了口气，现在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当时几个人都吓了个半死，只能说还好没出事
也是那之后，他们也才意识到这活的危险，后面越发警惕，安安全全，但是也听说过别的卖东西的小孩小年轻出事
所以这钱，还真不是这么好赚的
“你们胆子可真大”姚淳力又焉了下来，他当初就是小流氓咧
两个人认识十来年了，也都见证过对方的改变，真说起来还是很多话可聊的，从家庭聊到个人，再到工作……
就在说话间，那辆他们早早过来等待，装满了这一次知青的火车缓慢驶来过来，两人正形了几分
好歹是代表大队/公社的人，在这些各个城里来的知青面前，他们也不能让人看低了
但是别说，大队公社选他俩过来还是有道理的，这郎舅两个，个头一个赛一个的高
姚淳力肤色偏深，头发微侧分，敞着领子，整个人痞里痞气，糙里糙气，风流肆意，气质属于，讨厌的人很看不顺眼，顺眼的人非常喜欢，人气那是非常不错的。他向来没个正形，但是嘴上能说，和谁都能说道两句，放到外面非常管用
虞听尧和他就是两个极端，他个头还要再高一些，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如同山里的青松一般，带着沉稳的气质，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长相。但是仔细一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矜贵清冷，又像是留学归来的贵公子一般，是个相当可靠，容易让人信任的人
两个人就站在人烟稀少的火车站台上面，旁边是用纸壳立着的欢迎知青的牌子，这俩靠脸和火车站工作人员借的
站台处，像他们的这样的人还有几个，但是不多，完全看公社的想法了
随着火车停下，过了没一会儿，陆陆续续就有人下来了。这些人其实很好分辨，那些日常出差的人看着精神体面，就带着小包裹，探亲的人大包小包，但是大都三四十岁
知青的话，大多十八九岁，一个个大包小包，穿着偏新的衣服，稚嫩的脸上带着些忐忑和憔悴，一群一群走在一起，一下车就开始东张西望，看到这些牌子心里松了口气
他们男男女女一群一群，带着些朝气，也带着和乡下不一样的松弛轻快感，这是良好生活养成的。但是现在，他们也要体验一下这些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乡下劳累，让人感叹，又无话可说
作为从小在大队上长大，吃了不少苦头的人，虞听尧反正对这些人是同情不起来的。毕竟，对他们而言的吃苦，只是他们乡下人习以为常的日常罢了
他俩神色都淡淡的，一个是看透本质，一个是大爷心态，就等着这些人自己认牌子了
年轻人一批又一批从他们面前经过，一直到第五批人，看着这牌子上的平谷公社，一个个年轻人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态
这会派人来市里接他们，是他们了解到的，很不错的那种公社了，起码不用担心过去被为难了。而且现在凌晨黑漆漆的，要是没人来接，他们还得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会不会错过车子
对于这次下乡的大队，所有人都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的
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本来也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一出来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家，所有人都很紧张，哦，也不对，还是有例外的
“同志你们好，你们是平谷公社过来接我们的吗？我叫赵琴，我们七个人，都是这次下乡的知青，这一趟车我们之前问过了，只有我们七个。”为首的女知青看着也就二十上下，瘦瘦高高，大气爽利
她后面还有六个人，三男三女，神色各异，看着有忐忑有犹豫也有不忿
虞听尧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看向这领头的女知青，也并不觉得奇怪，虽然在乡下还是以男人为主，但是在城里，妇女运动还是一直在兴起，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不是说着玩的
不过他没有说话
“你好，赵同志，我是这次平谷公社知青的负责人姚淳力，你们这些小年轻叫我姚哥就好”见他不说话，姚淳力耸了耸肩出来，脸上带着痞气的笑容
赵琴迟疑了一下，咳咳，她一直以为负责人是虞听尧咧，不过她很快也反应过来，带上笑容，带着些调侃
“你好啊姚哥，不过我今年可都二十三了，这哥叫着不太好吧？”
“那可巧了，我今年都三十了，大儿子都能喊你们一声哥姐，你们要觉得哥不好叫，叫我叔我也不介意的”姚淳力说着玩笑
他这人性子就是外向轻快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个什么改变，成熟稳重那都是虚的，整天混来混去，别的不说，那长相和心态是真年轻
他比虞听尧大四岁，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一般人都会觉得虞听尧是年纪大的那个，完全是气质问题了。
“哈哈姚哥真会说笑”赵琴没想到人都三十了，比起来，她这年龄确实也不大了，她大大方方解释自己为什么下乡
“本来该是我小妹下乡，但是她身体不好，我就替她下来了，手续这些都没问题的”
这会儿下乡的一般都是家里年纪小的，初高中毕业的那些，上面的哥哥姐姐要么是有工作要么结婚了就不用下乡，像赵琴这种为了弟弟妹妹下乡的不多，但是也绝对不少
“赵同志真是个好姐姐，跟我爱人一样，对家里人可好了，她在招待所呆着呢，我带你们过去认识认识”姚淳力笑眯眯说着
虞听尧瞥了他一眼，带着些无语，这人真是一天天不搞事情不满意
“这是我小舅子，虞听尧，他是你们这次分配地之一南山大队的接引人，也是咱们公社砖厂的负责人。我这边有你们分配的地点，等到时候人齐了再一起说。等一会还有两趟车，人接完了直接坐车下去，我已经和车站联系好了。”
姚淳力揽着虞听尧的肩膀，吊儿郎当，靠谱全靠虞听尧撑
“你们女同志把大包东西给我们吧”虞听尧撇开人，过去结果赵琴手中厚重的大包行李，再拿过后面一人的，这是几人中最大的两包
姚淳力撇了撇嘴，还是过去把两外两个女同志手中的接了过来，啧了一声
“你们几个都是北方的吧？”
“对，都是北边来的，口音听得出来吗？”赵琴笑道，她们明明都说的普通话咧
“哪能啊，这要是南方的同志，那可不会带这么多棉被厚衣服的，我知道的那几个南方知青，刚来差点没被冻死”姚淳力调侃
几个女同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最起码，姚淳力他们好相处，公社应该不会很差
虞听尧全程就比较沉默了，帮着提过东西，其他的就交给姚淳力了，他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这要是姚淳力不来他就挑大梁，有人嘛，就懒得管事了
这天是真的冷了下来，空中还落着雪花，打在这一群来自各地的人身上。
现在也才六点出头，天还不亮，困意来袭，大家也没什么说话的欲望，走着走着就安静了下来，木楞地朝着招待所走去
几个女知青还好，重东西都被虞听尧他俩分担了，男知青自己提着就，赵琴几个女知青没说话，但是互相眼神交流，属于女孩子的默契飙升
‘这几个男知青，不太行啊’
‘啊啊啊姚同志和虞同志手都没换一个’
‘卧槽咱们是去乡下还是天堂，这种货色我们那没有’
……
几个人挤眉弄眼的，那出门之前的忐忑担心已经消失了大半了，就连其中最内向最害羞的年纪最小的女知青，也抿着嘴偷笑，几个人在这段时间也是结交了友情了
至于男知青，那可没人关心了
弱
虞听尧和姚淳力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一路上让女知青自己拿东西没半点帮助就算了，也是一句话不发，就挺一般的
一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很快就在昏黄微弱的路灯下，到了招待所的位置，还没等他们走到门口呢，大门就直接打开
“爸爸爸爸”穿成小粉球的鱼鱼直接冲了出来，吧嗒吧嗒跑过来抱住人的大腿，委屈巴巴，“你去哪了啊”
谁懂啊，母女俩睡得好好的，这一睁眼发现身边少了个人有多害怕
“爸爸去接知青了，鱼鱼乖，快回去，爸爸身上冰”虞听尧神色轻柔了下来，眼中带着笑，“快去妈妈那，爸爸拎东西不好抱崽崽”
好吧
鱼鱼瞅瞅大包小包的虞听尧，听话地放开人，吧嗒吧嗒后退两步，歪着脑袋看着这群知青，还有
“姑父？”鱼鱼大大眼睛离大大疑惑，“你咋来啦”
“咋啦，我不能来？”姚淳力轻哼一下，觉得这些都是小没良心的，没一个为他说话的，“快进去，你不冷啊？”
“冷”鱼鱼听着就蹦跶两下，笑嘻嘻过来抱了姚淳力一下，然后哒哒哒朝着里面跑去了，奶声奶气的，“爸爸姑父快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