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严克把太后的尸身放到榻上。
之寒捧来一盆温水,坐到榻上,把绢帕放到水里,拧干,捏在手心,轻拭太后脸上的血。
脸是苍白色,血是暗红色,被黄色的帕子轻轻一扫,成丝丝缕缕的淡粉色。之寒的手有些笨拙,像头一次上妆的小女儿偷拿母亲的胭脂涂,左花一块,右花一块,终于把脸涂成了大花猫。
严克原本安静地注视之寒,见她手上渐乱,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累了,歇一歇吧。”
“母亲最重仪容。一辈子都困在这具皮囊中,从未有过自由。”之寒把严克的手推开,“你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她把绢帕放到水盆里,水一下子染为红色,素白的手在血水中荡来荡去,“该让他还血债了。”
严克道:“我会留八百兵在这里护着你和孩子。小谢也留下。我把事情解决了就回来。”
之寒垂眸,手上的帕子探到太后脖子根,“谢嘉禾必须跟你去。我答应过他的,让他手刃仇人。谢嘉禾——”之寒的嗓音提起来。
门外,一个影子落下,“主子?”
之寒道:“李宜这条鱼在岸上活得太久了。愿你此行顺利,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谢你,主子。”谢忱的声音很轻,近乎于自言自语。
少年的身影落在门上,以他一贯的方式,安静地宣示他一直都在。
“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少年时的热血与情动都在这一句承诺中。
眉山谢氏与光王之仇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孩子的哭闹声在寂静的驿站里响起来——似盛夏树间不知疲倦的蝉叫。
之寒擡起头,望向门外,“团团儿醒了。我去照看。”她站起身来,脑子里似有道光掠过,口中啄着这个小名,“团团儿——”
光王对她的执念仿佛都体现在了这个小名上。
严克说:“我和小谢不在,你一定当心,别出屋子。”
之寒擡眸,“止厌,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觉得你不能离开。”
“你——”严克神思飞转,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寒的意思,“你是说,李宜会自己送上门来?”
之寒点头,“李宜心思狡猾。他敢冒险来赴稷下之约,一为太平道的长生之术,二为你定州侯。他此行欲取你性命。我却成了变数。如果没有我,他可能在学宫之宴已发难。如果没有我,你会喝下母亲那杯毒茶。也因为有我,他会在以为你死了之后,来——”她眸色一暗,吞吐道,“抢我回去。”
李宜这个妖道曾经将李之寒浸在水缸里几天几夜。
李宜这个妖道曾让李之寒当众脱衣献舞。
李宜这个妖道将自己女儿的名字取为团团儿。
李宜这个妖道逼迫李之寒与其母自相残杀。
他曾问自己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仇恨?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不,应当说是大错特错。
仇恨是直的、刚的、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仇恨!
是令人作呕的占有!
严克在愤怒发狂的边缘简直要嘶吼起来。
“为什么?李宜为什么如此关注于你?”纵然要激发之寒的噩梦,他还是想知道得要命。
之寒愣一下,没有很快回答。
纵然是夫妻,身与心被他所拥有,她却一直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伤痕,说出来,无异于把才长好的伤口扒开来,鲜血淋漓地呈现出来。
“为什么!”严克的话如云间落下的雷。
连门外的闷葫芦都被震到:“严四,你别太过分!”
之寒说:“李宜喜欢——那种喜欢。”她顿一顿,微歪头,挤出一个自认为很了然的笑,“虽然那些都是旧梦,我却觉得,好像都发生过一样。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样的梦了。你曾说,不让再让我做这样的噩梦。你做到了,我很好,严止厌。”
严克觉得他的灵魂晃了晃,随后厉声尖叫。
如果今日喝下毒茶死的是他严克,痛苦的是李之寒。
如果今日他严克侥幸没死,却又反杀太后,痛苦的依然是李之寒。
算无遗策,此心歹毒。
李宜——
你该死啊!
片刻的沉默过后——
“李之寒,你过来。”严克沉眸道。
之寒跌跌撞撞走过去,还有些怯与怕。
此情此景,很像前世严克知晓她与李宜过往的那一刻。人总是向往美好无瑕,但天公惯爱造就天残地缺。他会说什么?她如第一次般惴惴不安。
恍惚间,之寒落入严克的臂弯中,他在她头发间落下轻柔的吻,他的心、他的骨头振起来,把一句话透过来:“李之寒,我爱你。”
一样的——
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会说一样的话吧。
得天独厚固然是幸,但苦尽甘来亦是缘,如果能守新月亏,自然得见满月盈。
“我每凝望一次过去,过去亦凝望我。我的每一次凝望都赐予我力量,让我拼凑一个更美好的自己,来见你。”之寒攀住严克的脖子,哽咽道,“我也爱你,严止厌。”
孩子的哭声愈发响。
倒是比临战的擂鼓还要催人上阵。
两人分开。
之寒挂着泪推开门,门外袭来一阵风——脸上顿时冰冰凉凉,精神也瞬间为之一振。
谢忱将目光投向之寒,他的喉咙滚一滚,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之寒对谢忱说:“谢嘉禾,从今日起,你的刀为你自己而挥斩。我放你自由。江湖朝堂,任你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