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戴蛇面具的道士举杯,向着门的方向一邀,杯子举在半空,澄黄的酒汤在杯壁晃啊晃,就是不送入口,他嗓音凉凉得似一羽划过皮肤——激得人起鸡皮疙瘩:“敬君侯和——小~朋~友。”
从严克的角度看,此人杯盏所指——是之寒。
认识?
旧道友?
怎么不和他提起?
此三问加上之寒不露声色地陷入沉默,激起了他的疑虑。
你看她,如一朵玫瑰才在微雨中绽放摇曳,雨势骤然变大,花瓣儿被雨珠子打落,只留瘦瘦一条枝。
之寒背对着严克,没有转头,只是将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她的头近乎贴在剑鞘上,仿佛是在从坚硬的剑中汲取力量,用柔软的身体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已经死了人。
并且有些人喝下毒酒——马上也要死了。
稷下学宫形势微妙,此行比想象中的凶险。
严克把手荡下来,握在之寒腰上。
“小朋友,我的年纪与你父亲相近,也算你的长辈,怎么,长辈敬酒,连看也不看一眼吗?”蛇道士的杯盏高过她头顶,就像罩在她头顶的一座金钟罩。
一个人不会忘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人也不会忘了仇人的形与音。
那是在最黑的夜里,在屈辱的床榻间,一寸寸摸出的仇人的骨与肉,一声声记下的厉鬼般的惨叫。她的魂里挂上了铃铛,他一说话,铃铛大作。
小朋友——
上辈子,李之寒第一次见光王,十二岁。
也是叫她小朋友。
他说他宫里有糖吃,问小朋友要不要跟他去。
她把胖嘟嘟的手塞进这个好看的叔叔手心,一蹦一跳跟着他入了西苑。
这辈子——
她已经一把火烧了那座肮脏的宫苑。
可圣洁的火好像烧不干净身体与心灵上的脏。
什么也不能做。
只有把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些。
严克察觉了之寒紧张得如同惊弓一般的身体,握在她腰上的手向上摸索。
之寒一个激灵,下意识躲避。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肮脏的男人别碰她!
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夫君的手,她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严克手心,十指交握,暖意一丝丝驱走她的寒。
之寒心中昂扬起斗志来,擡头,正视李宜,“太平道的符酒绝非凡品。不是我向他们讨,他们就能给的。我那杯酒君侯已替我喝了。我现在就祝愿长辈,你杯中的酒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
严克笑道:“道长,举杯举得手酸不酸?还不喝,是怕死吗?”
“我受天下万家香火,福泽深厚,气运极旺。”李宜驱左手手指,向上顶开面具,露出下半张面,将酒一饮而尽,空杯盏倒悬,隔空朝之寒头顶罩下去,这动作好比白蛇传里法海用金钵收妖。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大笑道:“五米道的李天师都喝了。诸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请豪饮杯中酒!”
五米道——是中州近几年兴起的民间道派。民众入教只要交五斗谷米,即可入教。林峥曾调查过,如今五米道的教众大概有两三万之数。五米道虽是倒淮的一小股力量,不足为道,但谁又能料到他们的道首竟然是光王李宜。
光王要敛财?
要囤积粮食?
还是要混入反军,当搅屎棍?
或者三个目的——他都揣着?
之寒犹豫,她吃不准、猜不透,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在场之人被势与刀逼着饮下酒。
道士的毒药十分刚猛。
哐哐哐———
七八个人吐血,纷纷栽倒进酒菜中,四肢抽搐而亡。
稀奇的是,尸体就这样被晾在桌上,也没人来收拾。
结盟仿佛是和一半的活人、一半的死人结。
稷下之盟可通九泉。
之寒心惊肉跳地观察了严克与谢忱一阵。
好在二人神色如常,应该没有饮下有毒的酒水。
再看隐在蛇面具后的光王李宜。
天不公。
为什么恶人的运气也这般盛?
李宜把面具扶正,“大贤良师,你刚才所说之言颇为有趣。两年前,玉京城闹过一场,大小衙门门口写得并不一样。我依稀记得是——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李宜手指砸桌案上,“啪啪啪”砸得人心头跳,“定州侯,可有此事?”
严克一边用手指在之寒湿漉漉的手心写下:是谁,一边淡淡“啊”一声,黑眸毫无畏惧盯着挑事的李宜,“我不知道啊。当时我被李淮囚在父宅中,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他又看向张平,“颐浩寺里的道士确是我杀的,他们设伏于我,我下手从来没有轻重,是私仇,不影响我们结盟,对吧,大贤良师?”
张平身子摇晃,金玲响彻学宫殿试,嘴边挂淡笑,“是个误会。君侯喝了酒水,就是见了一半诚意。”
严克瞟一眼之寒,并指在她手心轻快打两下。
吾妻,快告诉我啊!
严克问:“我人来了,酒喝了,只见我一半诚意?何为全部的诚意,请大贤良师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