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棺材里没有光,除了丹橘混乱的呼吸声,之寒能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哭声。
这是哪?
之寒大概猜到了。
烧棺材的几个佛寺是她自己用朱笔圈的。定州城东南西北有五个焚烧场。她圈地的时候手腕轻轻一绕,就决定了一些人死后的归处,因怕死者亲眷来闹,还派了重兵把守。然后,她就被王奔塞进一口棺材,等着生烹。
之寒摸着丹橘冰凉滑脱的脸颊,知她害怕得哭了一路,便对她说:“丹橘,坏人都走了。你想哭就放声哭,憋着难受。”
丹橘“哇”一声喊出来,与棺外的哭丧声混为一片。之寒听哭声不觉得恼,反倒越发心疼丹橘,毕竟胆怯之人的勇敢才是最可贵的。
丹橘抽噎问:“夫人,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出城吗?”
之寒想一想,极快地“嗯”了一声,捏拳头敲击木板。
哐哐哐——
棺材板颤抖起来,棺盖与棺身泻进一丝光亮,之寒心中一喜,尝试把手指塞进那条缝里,不成,惯钉钉得很牢,小拇指都塞不进去。她十指尖尖,猫爪子一般剌过棺材板,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丹橘说:“夫人,别挠了,听着牙疼。”
之寒苦笑,问:“哭过了,好受些吗?这棺材薄,帮我把它撞开!”
丹橘每啜泣一次,就用拳头砸一次棺材板,怯生生问:“夫人,我成吗?”
之寒用脚踹板,用拳头砸板,用指甲挠板,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徒冒出一身热汗,“试了才知道!丹橘,就把木头当成你做饼的面团!用力锤!拼命打!怎么折腾都成!”
丹橘的动作开始变大,声音仍是小小的,“夫人,我不成的,我感觉手软脚软,使不出劲儿。再说,我也没躺着揉过面啊!”
之寒心中其实惧极了,只是怕吓着丹橘,强撑着,到如今,莫名地就感到一阵灼热,努力说服自己是心理作用,“爬起来,用肩膀撞!”之寒把丹橘的手放到肩上,“像这样,手和脚撑住
丹橘的辫子落到之寒脸上,反复确认:“夫人,我可以的吧?”
之寒摸着丹橘的脸,指尖湿漉漉黏糊糊的尽是血,“丹橘,不成也没关系。好和坏,都没关系,谢谢你陪着我。”
一滴——
两滴——
眼泪珠子砸在之寒脸上,不凉,反倒带着一丝人的体温。
丹橘咬牙开始用劲,一次比一次撞得厉害,她骨头都要碎了,但她不敢停,她怕自己和夫人就像被压在房梁底下的爹和娘,被挖出来的时候——抱在一起,浑身又酥又黑!
阿爹和阿娘啊——
帮帮女儿。
君侯和夫人都是好人!
棺材之外,无人察觉一口小小的棺材在弹,在跳,在颤抖。焚骨之火将空气灼得发烫变形,黄与白的纸钱漫天飞扬,身着缟素的送丧之人哭声震天。尘世如此喧嚣,谁又能想到,在死人的世界里,有人在拼了命往外撞。
一个兵士举着火把,正要将堆成山的棺材点燃。突然,拉棺材的板车被送丧之人拉住。驾车之人与百姓开始推搡。车夫被男子从车上拉下来,压在地上挨揍。一身素白的女子跪在地上,朝板车上的棺材伸出手,高声呼喊:“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在场所有的人都朝这对男女看,其中也包括那个点火把的兵。板车的轱辘“吱呀呀”响,沿着下坡路越滑越快。兵士余光瞟到一眼,举着火把急忙弹开。板车撞上了正要被点燃的一擡棺材,将简陋的棺材板砸出一个破洞。
举火把的兵想,完了,死人要滑出来了!
破洞里飞出一个女子的哀嚎:“阿爹,阿娘,帮帮女儿啊!”
“嗙”一声——
一个小姑娘从破洞里撞出来,头磕上板车的角,血柱淌下遮住她半张脸,她瘫倒在地上,缓缓转头,对着棺材喃喃道:“夫人,我成了,真好啊……”
那一男一女冲过来,趴在女儿的棺材上哭,被冲过来的兵士拉走。举火把的兵士凑过来张望丹橘,一擡眼帘,瞥见另一个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吓得跌在地上,手脚反撑往后挪,“是人是鬼?”
之寒爬出去,抱住丹橘,用手摸她的左边身子,肉僵成一坨坨,骨头碎成一寸寸,绵软得如同一只布娃娃,她把丹橘抱在怀里,泪反滴到丹橘脸上,“傻丫头,和我说说话,可别睡过去了。”
丹橘微笑道:“很疼呐,手都擡不起来,没法给夫人接眼泪珠子了。”
之寒站起来,抓住丹橘的手腕,反手挂到肩膀上,咬牙将她背起来,穿过各色人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回兵道府衙门。
她们瘫倒在大门前。
之寒趴在地上,背上的丹橘一动不动,她努力撑起上半身,回头,“丹橘,和我说话,别睡。”
丹橘有气无力道:“夫人,我实在没力气说话。”
之寒泄了腔中一口气,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晕了过去。
之寒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问丹橘。服侍的侍女说,大夫已经看过了,丹橘断了腿骨和臂骨,要在床上休养半年。之寒又问严怀意、林峥与薛平三人。侍女只回答说三人都出去了,是匆匆忙忙走的,什么也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