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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十月一十六日,定州城内。

丹橘给李凌冰端来荠菜豆腐羹,将盛汤的大勺子递到她嘴边,见她不张口,急忙道:“夫人,不烫的,我替你尝过了。”

李凌冰奋力把身子支起来,悬腿向后荡,沉一口气,终于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姿势,挑眉问:“你怎么尝的?

丹橘戳戳桌案上的小勺子,“用勺子啊!吃汤不用勺子,还能用什么?”

李凌冰有点想念小霜。她叹一口气,把碗和勺子接过来,贴着羹面刮下薄薄一层,将比脸还大的汤勺放到嘴边,吹凉了,送到嘴里,咬了一嘴的瓷器,吸水一般吸羹水。

丹橘叉腰摇晃身子,最后蹲在地上,抱膝仰望李凌冰,“夫人,君侯好像挺节省的,给你的吃食里都舍不得多放几根肉丝。”

李凌冰神色凝重,特意挑了一根肉丝嚼,这一点荤她都要适应很久。唉,还是有点腥。她像个垂垂老矣的人,只能克化肉沫星子。

李凌冰问:“丹橘,你做侍女前,是做什么的?”

丹橘眨眨眼,“帮我爹揉面做饼的。”

李凌冰顿时噎住,一个劲咳嗽,把碗勺放下,朝丹橘伸手,朝她空抓几下,任凭她怎么暗示,都没有把丹橘唤来,只得提醒她:“给我手帕。”

丹橘弹起来,给李凌冰递手帕。

李凌冰边擦嘴角,边苦笑问:“想家吗?做侍女虽然清闲,却不自由。”

丹橘眼神暗下去,“不想。”

李凌冰问:“为什么?”

丹橘别过身,悄悄抹一把脸,转回来,含着眼泪笑道:“家里人都死没了,难道只想那间破屋子吗?”

李凌冰迟疑问:“他们……怎么没的?”

丹橘回答:“打仗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火石,房子塌了,除了我,都被压在房梁底下。挖出来的时候,我都认不出哪个是爹,哪个是娘。”

李凌冰说:“我给你多多的钱,把家人好好安葬吧。”

丹橘急忙摇头,“早就有人给过我钱了。君侯把死去的人一起葬在城外的地里。我的家人也在那里,我时不时就可以去和他们说一会儿话。他还让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来大房子里找活干。他说,要找个力气大、心地好、人又机灵可靠的人服侍他家夫人。君侯挑中了我。夫人,你和君侯都是好人,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李凌冰淡笑,继续慢慢喝汤羹。

丹橘说:“他们都说,要是没有君侯,定州城早就被水淹了,大家早就死了。”

李凌冰道:“嗯,他们说的没错。”

丹橘问:“夫人,君侯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走了有十多天了吧。”

“十一天。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凌冰看着丹橘,笑道,“不过没关系。君侯不在,我会照看你的,丹橘。”

十一月初九日,北境虎牢山阳,夜。

严克和高晴围坐在篝火边分饼吃。

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在旁边低头吃草料。

高晴咬一口干饼子,猛嚼几口,仰头过一口水,拔长脖子往下咽,转头问严克:“四公子,你送了我一路,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再送下去,就到北境了!”

严克盯着手中的半块饼,一言不发。

高晴用脚刨一下地,狠狠咬饼,腮帮子鼓囊起来,撇头嘟囔:“想见家主就直说,还借我的名义送人。送了那么久,天边都走到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干都干了,哪用得着你现在负荆请罪!”话虽这么说,高晴心里也有种做错事,等着挨父母胖揍的不踏实——他自己也犯怂。

严克擡眸,高喊一声:“高雪霁!”

高晴眼皮一翻,“干嘛?”

严克把酒囊丢过去,“喝酒,闭上你的嘴。”

高晴“切”一声,用嘴拔掉酒囊的盖子,仰头“咕嘟嘟”喝酒。

严克望着火堆,火苗在他黑眸里越蹿越高,他问:“高雪霁,你跟在父亲的身边日子久,父亲平日里是怎么说我的?”

高晴只管一个劲喝酒,眼皮向下垂。

严克苦笑,“明白了,父亲他从来没提起过我这个儿子。”

高晴双臂撑地,仰头道:“他是主帅,要关心全军的兵士。他是长辈,要训诫我们这群皮猴。他是个大忙人,很少会为一个人停留太久。我敬他为父,亲你兄为兄。大家同在军中,除了商议军情,很少聊私事。我难得和家主说上话。我和那群兵没什么两样,一样得从人堆里,擡头仰望北境之帅。”他盯着严克,“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父亲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英雄。”

严克盯着篝火发怔,然后,他仰头,盯着黑洞洞阴沉沉的虎牢雪山,又一次陷入沉默。

他父亲犹如这沉默不言的高山,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

寂静的夜响起“咔嚓”一声响——哪里的雪裂开了,然后,轰隆隆响起巨响。

虎牢山阴正在扬起一场雪流沙。

高晴看着远处,那雪如谁家小娘子失手撒了面粉一般在空中飞,他说:“进山的时候,我听砍柴的老丈说,虎牢山近来经常发生雪崩,让我们不要进山。我出兵到过这里几次,以为路熟了,不必在意,现在觉得真该听老人言,许多旧路都被雪埋住,找不到了。我们怕是要在这个地方耽搁上几天。”

严克仰望雪山,感慨雪山的变化无常,心想,不管人如何挣扎,在自然面前,人力几乎不可能胜天。

高晴道:“四公子,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先说好,我是因为敬重大哥、二哥、三哥,所以才勉强把你当成是兄弟。弟弟做得不对,做哥哥的就要管教。”

严克吐出一句:“啰嗦,快说。”

高晴踢一脚篝火,“你见了家主,必须把你和她的事干干脆脆向大家挑明。女人家这样不明不白跟着你,会引来多少非议和中伤?再说了,对二哥也不公平。”

严克点头,“等见了父亲,我就禀明心意,让之寒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高晴问:“家主同意——就够了吗?她是公主,婚事圣人说的算。”

严克黑眸一闪,“不,他说了不算。她会一直在,她保证过的。”

高晴哈哈一笑,声音震下头顶的散雪,把他一下子埋了,他一边跳脚弹雪,一边道:“有意思!你们开心就好!”

虎牢山呈南北向,贯通中州与北境。

山阴那头,雪跑了一夜。

“救命——”

晨曦中,一声微弱的呼喊传来。

严克和高晴同时睁开眼,从雪地里翻起身,仔细捕捉四周的声音。

他们背靠主峰,在一条狭长的腹带上,南北风灌进来,将山谷中各色的声音都冲到这个口子。

那一声呼喊之后,便没了动静。

严克和高晴找不到人,举目,皆是皑皑的雪。

半个时辰后,那个声音又响起,这一次,断断续续喊了三声。严克立刻察觉,人在他头顶飞出的雪峰之上。他还没动,高晴已经飞了上去。

高晴的头从雪峰上冒出来,“找到了,在这里,被雪埋着。”

严克上到雪峰,才发现雪峰之上还有雪峰,那大雪峰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松树,被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枝条,直挂到他所在的小雪峰。

那人埋得不算深,一只手和一颗头冒出来,脸上结满冰渣子,看不清男女。

严克跪在那只手边上,用刀挖雪。雪很硬,他挖得很慢。他用余光打量那双手——那是一双男人的大手,上面布满老茧,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在北境,习武意味着——他可能是个兵。

高晴跪在那颗头边上,干脆用手把他刨出来。

那颗头的主人也同时在扭动身体,很快就从雪里翻出来。颤颤巍巍站起来。

那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他抹去脸上的冰渣子,把冰水甩到地上,转动头打量二人,一见到严克,呆愣在了原地。

人出来了。

但手还在那里——并且埋在更深更硬地方。

严克的刀也砸不开厚厚的冰,他握住那只手,擡起头,对高晴说:“身子已经僵了,没救了。”

严克盯着那个被挖出来的人,一下子也呆了,觉得眉眼极其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冲过来,跪倒,抱住严克的腰,哭喊道:“姐夫,救我啊!我不想死在这!”

这人是李淮!

怎么瘦成一只猴子了?

不对——圣人不在金銮殿里坐着,跑这深山野林来做什么?

高晴跳起来,大声嚷嚷:“原来你已经娶亲啦!那你还勾搭二少夫人!”

“高雪霁!”严克瞪一眼高晴,“不许再这么叫!”

高晴挥舞拳头,“你这个负心汉没资格教训我!”

严克把缠在他腰上的李淮推走,冷着脸问:“你怎么在这?”

李淮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完了,道:“姐夫在定州打了胜仗,朕高兴,想御驾亲征,前来犒劳北境之将。我们遇上了雪崩,随行之人除了朕,无其他人生还。”

严克的目光转向那只被冰雪冻僵的大手,那手上有许多的旧伤口,大小不一,深浅不一,一看便知是不同兵器造成的。这人肯定是个兵。

严克不忍让一名将士埋骨异乡,还是决定把他挖出来。

见严克走动,李淮突然抱住他的腰,喊:“姐夫,那个人已经死了,挖出来只会浪费时间。这儿随时都会再发生雪崩,你先带我去见姐姐吧!”

本来没什么事,被李淮一吼,头顶雪松上的冰锥一下子落下来,其中一根刺穿了那只手的手掌——没有血流出来,显然那人死了很久,连血都凝固了。

“轰隆隆”雪山发出厉鬼一般的哀鸣。

“快走!”高晴拎住李淮的后衣襟就往下跳,从斜坡上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