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秋入玉京城。
皇城内一片萧瑟。
关于北境战事的牒报已摊了整整一张桌案,它们被整齐地叠在一起,高得像连绵起伏的山。群山沟壑处,露出一张疲惫年轻的脸,他低垂着目,扫视手中的纸叠,然后“啪”一声合上,随手丢到地上。
地上狼藉一片,奏疏铺了一地,根本无处落脚。
几个内侍趴到地上,相互交叉,伸手把看完的牒报捡起来,归置成一座座山。
李淮从另一堆“高山”上抽出最上面的本子,抖开纸来,面无表情地扫视上面的字,没一会儿,开始打哈欠。他眼前的字如蚂蚁排队般扭曲起来,闭上眼,用手背揉眼睛。
冯宝把七分烫的茶端到李淮面前。
李淮陷进扶手椅中,看一眼热茶,“换冰凉彻骨的来!”
冯宝想起御医正的话,大着胆子道:“主子,已经入秋了,不宜——”
李淮踢一脚桌案,吐出两字:“拿来!”
少年人贪凉的习性早就被身旁之人摸得门清——凉茶早已备下,顷刻间就被小内侍端上来。
李淮仰头,凉茶汤灌进嘴里,顺着他的脖子咕嘟咕嘟往下流,凉水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自喉咙起,冰凉一线,终于扫去他一半的疲乏。
李淮幼时体胖,不仅身体浑圆,手脚也短小如圆白萝卜。但自他成为帝王,身子却是一日瘦过一日,在龙庭座上熬了不到两年,就从水津津的胖萝卜熬成了干瘪瘪的萝卜干。
李淮的眉眼极像其父,如今又瘦长,若非他恨道入骨,一袭道袍加身,在旧朝臣眼里,俨然又是第二个先圣人。
李淮看完手中的牒,并没有像前一个那样丢掉,抓在手里,“嗙嗙嗙”砸着书案,神色越来越沉。
这一牒是贺邓国公在北境打了胜仗。
李淮让邓国公按兵不动,等着朝廷议和。这老匹夫却无视上意,轰轰烈烈地和鞑靼人干了两仗——全胜!
虽说这两场仗都是鞑靼人挑起来的。
但断臂都不能让这个老顽固消停一阵!
他们严家人真是目中无君!
李淮腔中压着一团火,突然站起来,甩臂把纸牒摔到玉阶下,他在椅子边来回踱步,后面跟着母鸡护小鸡一般的冯宝。
李淮每日看奏折到深夜,但折子永远看不完,日日堆叠如山,而且今日的山必定比昨日的高!
总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他处置,他像湿手沾面粉,怎么甩也甩不干净!
内侍与宫女都跪到地上,头埋进双臂间,匍匐不动。大殿内,鸦雀无声,灯烛影晃。
宫里总是有那么多人,却总是静得令人发怵!
他想姐姐。
就算他怨姐姐为救严氏子女而弃他于不顾,就算姐姐每次见他,都唠叨他不上进,还用刀劈他的玉玺,他都想她想得发疯。
没有姐姐,这个宫就是死的。
被人视为日,端放于九重天,高处不胜寒,连一点暖都落不到他身上。
潘玉去了几月,带着三百万两金子,消失在白马关外的古道上。
李淮想看到的不是北境的捷报,而是姐姐的消息——如果可以,能见到姐姐出现在大殿里,他会更开心。
李淮对李凌冰不仅仅有情感上的依赖,也有理性上的考虑,他需要一副肩膀,与他共抗朝堂的那些破烂事!
少年帝王刚过十五岁。
半月前,司仪署为李淮行次冠礼。
光王李宜提议要行大赦。
李淮登基没有大赦,行冠礼却要大赦。不是因为光王突发奇想,要替少帝养民积德树威,而是因为大赦之日挨着李宜自己的生辰。
这大赦是为谁而行,朝上朝下,一只只新老狐貍心里门清。
李淮自视是被母亲姐姐舍弃之人,身子金尊玉贵,灵魂却长在阴湿处,野蛮疯长。
李淮的背后是光王巨大的身影,一双白骨般又细又长的手罩在李淮头顶。光王牵动手中的绳子,驱使他手底的小偶人,陪他上演一出出热闹的戏,编出一封又一封圣人之诏。
李淮的想法是,这天下本来就不是他管着,光王要大赦天下,就让他赦吧。
只要不生事,就随他们去闹。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妥协,竟生了事端。
光王身边某个要紧姬妾的亲爹没了,灵柩迎回老家落葬。某位州官发现,老人家的丧墓规格明显越制,当即抓了主持丧仪的几名男丁。此时恰逢大赦期间,论理这些人该在大赦之列,但州官自视清流,仍然将他们收监,施以严惩。
同一时间,光王贴身内侍的族弟在京中杀人。此人酒后行凶,靴子踩在死人背上,大放豪言:“杀了人也不要紧,天下马上大赦,我必定在大赦名单上!”
此事微妙。
杀人在前,大赦之诏在后,仿佛一夜间,能掐会算的走地鸡满天下飞!
京官中也有骨头硬的,不比某地州官逊色,那青天老爷上半夜就把杀人者收监,下半夜审完,就地正法!
明显是朝中有人起头,集结一股清流,暗中对付摄政之王。
此暗中布局之人是谁,李淮很快就会知道。
因为今夜,有人将围杀光王李宜的密函交代了太后手中,这密函来自太后娘家人——太后亲父。这封密函只有太后一人见过,她一次次拿起,又放下,时而抱着密函哭,时而疯疯癫癫骂。
她不明白,如今她贵为一朝太后,儿子是帝王,父兄久居高位,富贵已极,他们为什么还要反?
她恨娘家人狠心,竟要生生摧毁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她就是不愿意承认,她受身边之人影响,成了真真正正一个心软的女人。
她父亲还算在乎她这个女儿,要等她落下朱笔,亲自准许他们这么做。只要太后之印盖在密函上,事后的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事败,她这个太后也坐不住,跟着娘家人一起身败名裂。事成,她得一个孤老深宫无人问津的结局。
她心想,女儿真是一枚好棋子,是好好利用,还是随意丢弃,全看下棋的男人要把棋子放到哪里。
左右没人在乎她生死,那么——她就选择不做这个女儿。
太后把密函卷成纸卷,放到烛火上,顷刻间,就将男儿们的幻想化作一小堆灰。
她冷冷一笑,取来绣绷,低头,静静绣牡丹。
围杀光王的计划走漏了风声,吹到了光王李宜的耳中。虽然光王猜测这事不太可能是李淮在背后捣鬼,这只胆小怕事的小鸟折腾不出这么大动静,但受益的既然是他李淮,就该给他点教训。
光王李宜派百来名内侍将李淮的寝宫团团围住,偏偏这个时候,殿外的禁军全都消失不见。
李淮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之时,突然松了口气。他这几日一直觉得朝中要出大事,仿佛有柄利刀悬在头顶,他总是在担心这柄刀是否会落下,何时会落下。与其终日惶惶不安,倒不如伸头一刀,让雷彻底炸开来。
死与活,就在这几个时辰。
李淮仍是一本一本批着奏章。他的手指有些抖,那就再猛灌下几口凉茶,冷一冷身子,静一静心。
两个时辰后,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李淮精疲力竭,缓缓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他看到门外肩并肩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从他身后钻出来的鬼影子——光王李宜。另一个是曾任他扑进怀里撒娇的母亲——太后。
这一对男女将李淮的外祖父牵进来,镣铐锁在老人家脖子上,当真如牵条狗一般牵进来。
光王李宜将链条甩到地上,睨着李淮,“此人谋逆,圣人当如何处置?”
李淮看着胡子花白、挂满血珠的外祖父,一时不言。外祖父撇过头,腰背挺得笔直,并没有打算向殿内任何一个人下跪求饶——明明这殿上有他最亲最近之人,君是外孙,后是亲女,他连看都不看他们。
李淮与太后对视。
太后身子一摇,躲到光王身后。
自先圣人薨逝,太后一直服丧簪白花,如今却在鬓边别着一朵菊——那菊是鲜红的,仿佛刚从枝头采下,凝着初秋的寒露,被一双白骨之手插在头上,衬得太后娇艳动人。
李淮道:“族中男女老少斩立决。”
老人家浑身一震,跌出几步,拼着一口气勉强支住残躯,呜咽咽哭。
光王李宜冷笑,“老东西,你也知道怕?还不把背后主使供出来,或许圣人仁慈,赏你全尸。”
李淮甚至不知道外祖父为何被囚,自己又为何被软禁了半夜。他这个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被提线操纵的木偶,被光王李宜压在五指山下的一只猴子。
不是圣人仁慈。
是光王开恩。
要把这盆子脏水泼到其他什么人身上。
最后倒霉的是谁呐?
李淮也在思考。
殿外响起齐刷刷的脚步声。
李宜抚摸断指,“你看,主谋听到风声,自投罗网来了。
来的是谁?
太后、圣人与老人家都想知道,一齐往殿外张望。
只见内阁首辅严从武领着二十来个太学生跨进来,齐刷刷跪在玉阶前。
严从武——定国公严从儒的长兄,兵部入阁的一朝阁老。他一进殿,严氏子弟的义气和血性就偾张出来,在殿中大呼:“不可杀!”
老人家面如死灰,迸出哀嚎:“老友,你糊涂啊!”
严从武从头至尾没有参与围杀李宜的计划。他此番来,只为保朝廷根基,不让光王李宜只手遮天。
纵使李淮心寒如铁,也从未想过光王会动严氏。
难怪——光王要议和。
他觉得对不起姐姐,但转念一想,姐姐拼死要保严氏,光王却要杀严氏,她若是真回来,他大抵又要挨一顿臭骂,里外做不成人!
姐姐晚一些回来,未必不是好事。
严从武领着太学生未能劝动圣人李淮。
严从武只是拜错了佛——李淮从来只是一只被压的猴子。
光王李宜没有立刻杀严从武,他以结党营私之罪,将严从武本人、儿子、孙子、门生、故吏等归为“党人”,统统收押入监,待举朝的舆论压过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八百名太学坐于宫室前的石头地上,无论刮风下雨,日夜齐声喊冤。以谢忱之父为首的一小批言官也冒死直谏,终于换来光王的让步——严从武全家流放琼州,太后娘家枭首。
史官对于这段历史不敢多着一墨,多一个字都仿佛显得少帝软弱、光王霸道。他们只敢写“党锢之祸”四字,却半字不敢提及严氏参与其中。就算是这寥寥数笔,在很多年后,也被新朝的史官所抹去。
那一夜葬送了许多英魂,后人却不知道。
两京的消息通过一匹匹快马传到北境、东海与金帐王廷,却独独传不到白马关外。
白马关隔绝于世,正在上演一场拼杀,身处战场的将士们丝毫不闻两京的肮脏事。
李凌冰被严克抱上马,双手抱住严克的腰,枕着他的背无声哭。
严克是仓促间闯出牢笼的,没有穿铠甲,很快就感觉背后一片湿凉,他一边安抚受惊的马,一边道:“别怕,没事的。”
李凌冰忍哭忍得浑身抖。
严克又喊:“别怕!别怕!我在!”
李凌冰终于哭出声来,“严止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为能帮到你,我没想弄成这个样子!”
严克没有立刻出声,他需要用刀劈开一个鞑靼兵,黑马再次受惊,前蹄扬起来,他吼一声:“抱紧!”
李凌冰死命抱住严克,身子往下坠,待马的前蹄好不容易落地,后蹄又跳起来,她一下子往严克背上压。
严克稳下马,用手来探她的腰,“没事吧?”
李凌冰轻声道:“没事。”
惊吓止住了她的哭,她也不敢再哭。在敌人面前露出软弱,会害得身侧之人分心,她选择再勇敢一些。
李凌冰睁眼看向四周。
高晴的长戟刚刚砍下一颗敌寇的头颅。
谢忱已从马下爬出来,将一柄弯刀插入敌寇的胸膛。
潘玉的盔甲散成碎片,从地上爬起来,将一支断箭插入敌寇的头颅。
中州的将士们都在拼死杀敌,他们的血与敌寇的血将她素白的衣裙染成血衣。
李凌冰牢牢抱紧严克,抱紧一些,再紧一些。
这一刻,她才真真正正明白中州最硬的骨在哪里?在北境,在东海,在春风不度的白马关外。
这一刻,她才知晓,战争是什么。
边疆将士用血肉筑起的长城,护住了中州最美的山河。在这里,圣人只是遥不可及的一尊神,求神庇佑,不如倚靠身边的同伴。
高晴三千武卒大败鞑靼两万骑兵。
直到博都察被俘跪在严克马前,李凌冰都没有敢再和严克说一句话。
高晴立于严克的马左侧。潘玉立于右侧。谢忱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悄悄站在李凌冰身侧。博都察跪着。他身后是被俘虏的鞑靼兵士,也同他们的主帅一起,折服于定州侯。
严克坐于马上,与博都察之间隔着一条沟。众人见严克神色凝重,以为他必然在想之后的每一步棋该怎么下,总归是家国大事一类——再不济,是想怎么虐敌寇。
其实年轻的君侯离经叛道,神思缥缈,在琢磨,博都察穿着红肚|兜像画本里的哪吒,而他背后么——偏巧是二郎神,哦不对,是救苦救难的慈航道人。
不能让李之寒知道,他又在心里想二郎神杨戬。
君侯神思回笼,垂眸看敌寇,手握住腰上的一双手,“贵客,中州之俗,礼尚往来。现在我是主,你是囚。主要去定州,你去那笼子里待一阵子。”
严克掉转马头,身后的军士们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二人一马走入僻静处,月光洒在地上,马蹄声“哒哒哒”响。
四周好静,静得李凌冰的心扑扑直跳,耳鼓膜连着心跳,嗡嗡作响——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有好多话要讲,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严克沉默了一路,道:“谢谢你,李之寒。”
李凌冰愣了一下,讷讷问:“谢我什么?”
严克道:“谢你留了那蛮子一命,谢你让事情有了转机。博都察若死了,如同失了开启定州之门的匙。李之寒,你真是一尊佛,有你在,福泽悄然而至。”
李凌冰细细啄这几句话,先苦,后甜。
她擡起头,扫一眼四周,比人还高的草在风中摇,天地广袤苍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刚才那样闹,现在如此静,一闹一静,隔着生与死,劫与幸,仿佛又经历了一世。
他们终于安全了。
李凌冰想抽走自己的手,被却被严克死死扣住。两人坐在马上,任由马儿到处嚼草吃,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把他们带到天地间任何一处。
反正——彼此靠着,到哪里都一样。
严克因为耗去太多体力而不多话。
李凌冰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严克,所以她也选择沉默。
如果不是她鲁莽行事,定州之行将会是一场奇袭。而现在,等博都察被俘的消息传回金帐王廷,敌人会做万全之计,死守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