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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天玺二年,夏深。

北风灼热,黄沙漫天,不闻蝉鸣。

北固山由东南往西南的一带平原,血腥未散,整日可见大批秃鹫盘旋于高空,擡头望去黑压压一片,足以遮蔽天日。

一辆马车打西域出境,缓缓穿过这片战场,马车后头紧紧跟随的十几名红衣僧人见此景象,无一不是双手合十低头默诵佛经,车厢内亦有低声诵吟传出,这一行人走的极慢,似是边走边为这些战场亡魂超度。

不论是北雍将士,还是北契士卒,佛门面前,众生平等。

最终马车入了困龙关,来到关内那座临时充当将军府的府邸,关青山领着人马闻讯赶来,正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位琉璃上师,女菩萨依旧一袭雪白袈裟,肃穆庄严,只是那头及腰白发尤为刺眼。

随后亲自出来相迎的李相宜便领着那位菩萨进了府门,留下一群披甲佩刀的骑卒与那伙西域和尚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当然,气势汹汹的是那些骑卒,和尚们则视若无睹,有的干脆闭目养神。

尚未踏入后院,一股浓郁草药味扑面而来,见女菩萨面不改色,李相宜便也懒得多嘴解释。院内十几间厢房,眼下住满了白袍营的女子,皆是危及性命的重伤者,因封不悔在此给燕白鹿疗伤,故而所幸一起搬了进来,便于及时救治。轻伤者则大都在府外修养。

二人来到一间厢房门前,正遇上从屋内出来的封不悔,手里还端着一盆污浊血水,显是刚换完药。

李相宜上前轻声问道:“鹿儿可醒着?”

封不悔打量了一眼她身后的人,只嘱咐了一句“不易多言”,便径直离去。

李相宜担忧燕白鹿伤势,并未立即请人入内,而是道:“上师有何话,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琉璃菩萨擡眸轻瞥了她一眼,微微摇头:“姑娘身份再如何特殊,终归比不得一军之帅。”

李相宜忽然冷笑一声:“怕不是要亲眼见着人还活着,上师才安心吧?”

琉璃菩萨微垂眼眸,并不应答。

见状,李相宜不再多费口舌,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琉璃菩萨当真不客套率先进了屋内。

正当酷热之季,床榻上覆着一层薄被,遮盖不住那股夹着药味的血腥气,隐约可见躺着的人胸口轻缓起伏,二人行至窗床前,琉璃菩萨单手执礼,“见过大将军。”

燕白鹿缓缓睁眼,面色不尽人意,但生气犹在。

李相宜端来一杯温水,小心扶起燕白鹿,让她依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喂她喝下,动作间极尽温柔,似是生怕再伤着怀里的人一丝一毫。

被晾在一旁的女子菩萨眼神复杂,仿佛眼前不是什么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将,也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谍子死士,只是两个不理世俗相依相伴的寻常女子。

虽有清水润喉,燕白鹿嗓音仍旧无比嘶哑,她缓缓开口道:“琉璃上师,你来的正好,如若不然,本将亦会让人去请你。北固山战事之前,王爷本打算让你们西域也出一份力,之所以变成眼下的局面,是因蔡近臣将军一封谏言文书,他的意思很明了,若西域僧兵参与这场战事,之后北契必然分兵牵制,两座关隘同起狼烟于我北雍最为不利。”

燕白鹿缓了口气接着道:“眼下东越陌刀骑加上燕字军几个营剩余的人马尚有两万,不妨与上师直言,玄甲铁骑兴许不会参与之后的大战,留在朔方郡的两万陌刀骑可能也不会出战,王爷大抵是想给燕字军留下一些家底,但本将既是拿性命赌赢了这场大仗,便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望上师莫要让本将,也莫要让王爷失望。”

琉璃菩萨神色淡漠,依旧平静道:“既如此,有些话也不妨与大将军直言,我与李长安虽有约定在先,但此战若是战败,我会毫不犹豫摘下你的脑袋拿去谢时那请功。”

李相宜眼神几欲杀人,燕白鹿倒是不觉意外,一笑置之。

“不过谢时如今已是北雍阶下囚,所以不论今后时局如何,菩提山亦不会有二心。”琉璃菩萨单手结礼,微微垂头,“两日后两万僧兵会在西域边境集结,静候大将军消息。”

言罢,这位西域女法王转身出了屋子,李相宜追至门外,那袭雪白袈裟头也不回的道:“姑娘伤势不轻,就不必相送了,我等自会安静出城。”

驻守在橘子州境内,没能参与北固山大战的七万呼延军正在火速南下的途中。

半日前东线那边就送来了消息,三十万大军入夜之前便可如期抵达冲河。

出倒马关之前,又有八万草原部族军加入了这支南下大军的队伍。

有一小股全身披甲覆面的王帐铁骑随大军同行。

为首两骑正是北契那位年轻女帝以及帝师江神子,大军拔营时,耶律楚才便不顾众臣阻拦执意要御驾亲征,甚至借此宰了两个根本就没开口但一直看不顺眼的南庭官员,杀鸡儆猴的效果显然不错,当场无人再敢出声劝阻。

拒绝披甲,只佩了一把五彩宝刀的耶律楚才端坐于马背,眯眼望向关外那片黄沙大地,从倒马关自然是看不到那座雄伟城池,但她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北方向,古阳关就在那里,李长安也在那里。

她看的出神,直到身边老者唤了一声陛下。

耶律楚才自嘲一笑,转头看向老者:“朕看起来是不是很心急?”

身为北契帝师的老者却答非所问:“陛下为何不肯让呼延军留在橘子州,原本加上八万草原骑前线便有近四十万大军,何愁不破古阳关,如今谢时战败,呼延军又清剿南下,临危城无异于空悬关外。虽说南庭二州于大局影响甚微,但日后若叫北契世族心寒,朝局动荡终归不是好事。”

耶律楚才冷笑道:“八万草原骑有大半出自南庭,他们自己都受不了诱惑,赶着跑来打北雍,生怕迟一步便连残羹剩饭都捞不着,朕还得替他们操心?更何况就算困龙关还有余力挥兵北上,王帐留下的五万兵力也足以应付,还是老帝师觉着,此战朕会输?”

老者沉默不语。

耶律楚才笑意更加冰冷,“说来说去,老帝师担忧的无非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别以为朕不知道,谢时私下里与东安王打的什么如意算盘,那个商歌朝廷的女谍子倒是硬气,为了撬开她的嘴朕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听说此女还与北雍王府里那个西蜀余孽沾亲带故,可惜死前她也没透露半个字,不若朕就拿她的脑袋去换谢时的脑袋,相信李长安不会不乐意。朕嘴上虽说不在乎南庭这点兵马,但好歹也是我朝半数基业,叫谢时这么一赌便输的精光,南庭那些官员更是只想着给自己找后路,这些蛀虫死了也好,免得将来朕亲自动手。”

老者轻轻一声叹息。

耶律楚才转头看向身后的紫衣女子,“阿丑,别怪朕没事先与你说,北固山的事朕不与你计较,那谢时该杀该死,但接下来你若还不拿出真本事,在阵前还给李长安放水,那朕连她的全尸都不会给你留下。”

丑奴儿似笑非笑,没有吭声。

耶律楚才回过头,举目四顾,眼前铁骑大军绵延数里,浩浩荡荡,没有尽头。

一如脚下这片荒沙大漠。

她嘴唇轻轻蠕动,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

你可还记得,我耶律楚才曾说过,北契铁蹄踏破古阳关之日,便是我娶你为妻之时。

一座孤零零的古阳关罢了,如何挡得下我四十五万大军!

天色将亮未亮。

祁连山庄,后院大宅,主屋内烛光明亮。

一夜未眠的秦归羡盯着门外怔怔出神,遥想那年她还只是祁连山庄的二小姐,出身长房却因不是男子,也没什么武学天赋,备受冷眼,连那点心思也只得深藏心底。如今祁连山庄被江湖奉为十大宗门之首,四海之内皆尊称她一声秦大庄主,即便是那份世俗所不容之情,也因这个宗门,这个身份,让她有底气光明正大牵着那女子的手站在世人面前。比起那个同样家破人亡的青衣女子,她秦归羡的运气实在好的不能再好了。

得妻如此,复有何求?

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秦归羡眨眼回神,便见庄内另一位大客卿快步走入,同来的,还有一个步伐极为轻盈的年轻男子。

沈摧浪行至跟前,恭敬抱拳道:“庄主,人马已备齐,何时动身?”

秦归羡微笑道:“昨日白日里,听说王爷在北城门请大家伙儿喝酒,你们没去凑个热闹?胡浪,你竟然也没去?以后指不定没机会了,到时候可别说本庄主小气,临了前连口壮行酒都舍不得。”

没想到庄主忽然提起这茬,沈摧浪愣了愣,不知如何接话,胡浪嬉皮笑脸道:“小的有幸与王爷庄主这般人物并肩作战,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碗酒罢了,小的不在乎。”

秦归羡缓缓站起身,“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关外游猎手早已在先前那场两北大战中折损殆尽,祁连山庄这百名江湖死士包括你我在内,就是为了顶替他们传递军情,你想与王爷并肩杀敌,兴许得等到下辈子了。”

胡浪愣了一下,笑的更开心,“那不就是帮王爷跑腿?这活计我胡浪最在行,顺带还能杀蛮子,对了庄主,咱们算不算军功啊?”

秦归羡笑意更浓,“算,当然算,王爷说了,一颗脑袋一份军功,与燕字军一视同仁。”

胡浪拍着胸脯道:“跑腿的事就包在小的身上,庄主大可放心!”

一旁的沈摧浪忧心忡忡道:“庄主,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归羡心知他所想,摇头笑道:“不必说了,祁连山庄既扎根北雍,我这个一庄之主便义不容辞,岂能做逃兵。”

闻言,沈摧浪也不再规劝。

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道婉约身影,捧剑在怀,一刚一柔交相辉映,更显女子风采卓然。

秦归羡走到女子跟前,笑脸迷人,女子也只看着她,笑意盈盈。

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