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北平郡无论闹出多大的风波,说难听点儿,也只是北雍自家关起门来打狗的小事。相较暗涌诡谲错综复杂的庙堂,实在不值一提。
那本上奏朝廷的折子,几句轻描淡写就将守关大将的名字,从朱永成换成了关青山,只在龙案上摆放不到半日就送往了门下省。一日之内,关青山这个名字的前缀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从五品副校,变成了正三品将军。
边关将领的攀升历来如此,要么一飞冲天,要么当一辈子小卒,这在那帮朝廷大臣看来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奇怪就奇怪在,近年来西北并无大规模战事,私下里免不得就有人嚼舌根,密折弹劾那位西北藩王滥用职权任人唯亲。可女帝陛下对此事毫无表态,所有密折皆如泥牛入海,甚至连个水花都不见。
刚下早朝,女帝陛下就又一头扎进了御书房,禄堂生往隔壁勤日房送去奏章,回来伺候完端茶递水的活计,就守在龙案旁研墨。过了个把时辰,禄堂生微微擡眸,看了眼搁下朱笔,揉着眉心的女帝,轻声道:“陛下,今日到了去花鸟房的日子,您看……”
在勤政一事上比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年轻女帝晃神了片刻,展颜笑道:“你不说,朕险些忘了。”她扫了眼龙案上仍旧堆成小山的奏章,轻叹一声:“罢了,反正今日也看不完,你把雍杨两州的留下,其余都送去隔壁房,能者多劳,让宋儒林也替朕多分担分担,免得有些人总在朕耳边唠叨不知张弛有度。”
禄堂生应声离去,还穿着上朝龙袍的女帝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踏出一步后犹豫了片刻,唤来女官更衣。
打从祭祖过后,女帝额外在御书房隔壁设立了一处勤日房,将原本共处一室辅佐批朱的儒林郎统统搬了过去,女帝陛下不曾提及缘由,便也没人敢多嘴。宋寅恪看着堆成几垒的小山又添了两座,并未多言,只在禄堂生随口说了一句“陛下说能者多劳,今日就多多辛劳大人了”之后,宋寅恪瞬间恍然,也随口应了一声,“臣子本分,应该的。”
回到御书房,禄堂生候在门外,瞧见换了一身常服的女帝出来,微微垂下眼帘,默然跟随在后。
皇宫里原本没有花鸟房,与勤日房一般,几乎都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女帝陛下说以前先帝总是在夜里独自游园,长公主像极了先帝,自幼便喜欢在御花园里读书写字,于是便命人在园子里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建了一栋二层楼高的花鸟房。站在楼顶,往南可以看见御书房,往东可以看见凤凰宫。
起先长公主对此很是喜欢,隔三差五便要去花鸟房待几个时辰,后来就再没出来过,许多宫人路过御花园,都曾看见有个人影坐在楼顶凭栏眺望,有时从白日到黑夜,有时从黑夜到天明。
久而久之,宫中便有流言,说女帝陛下不知为何,将长公主囚禁在花鸟房。但这个流言尚未传出宫门,便戛然而止,如今不论是宫中的老人还是新人,都无人再敢提及与此事有关的只言片语。
女帝忽然脚下一顿,转头看向一路都微微躬身垂首的红袍宦官,道:“朕记得前段时日御膳房新出了一道辛辣爽口的南疆小吃,朕想给松柏尝尝,你带上了没?”
禄堂生回道:“回陛下,奴才早先便备下了,还有长公主平日爱吃的几样小菜。”
比起东越北契那两位女子皇帝更为年轻的女帝满意点点头,许是心情愉悦的关系,方才的些许倦容一扫而空,脚下步伐也跟着逐渐轻盈起来。
相反,禄堂生缓缓垂下的眼眸却黯然晦涩,整个皇宫,论起谁人离天子最近,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宫人侍卫,哪怕是伺候女帝陛下日常起居的女官,都不如他这个唯独站在龙椅边上的掌印大宦官。
满殿朝臣之中,不是没有聪明人,但恐怕没人敢对心中那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下定论。又不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小吏,随时可以择人而替,一朝君王,谁人可替,又有谁人敢偷梁换柱!?
但禄堂生心知肚明,陛下不是陛下,原来的陛下尚未穿上龙袍前就讨厌批朱阅奏,往往坐不住一个时辰就会借着各种由头偷懒耍滑,可如今的陛下在龙案前一坐就是一整日,有时甚至不顾龙体通宵达旦。原来的陛下待人亲和,跟几个贴身女官都能说上两句玩笑话,如今的陛下待人也亲和,言语间却多了几分君臣疏离。原来的陛下喜喝清茶,如今的陛下喜喝浓茶,原来的陛下偏爱甜食,牙疼还背着御医偷糖吃,如今的陛下半点甜都不沾,喜好辛辣。
没来由的,禄堂生想起很早之前就在京城里流传开的一句话,皇女并蒂莲,岁寒平平,松柏无双,两女并肩行,安能辨真假?旁人难分辨,在他眼里却最是清楚明白,师父临终前交代,将来北雍王向着谁便要他对谁誓死效忠,他不如师父,琢磨不透那位西北藩王的真正心思,但他至少知道一仆不侍二主,所以他只愿效忠一人。
禄堂生微微擡眸,瞧见不远处那座绿意盎然的花鸟房,他忽然有些明白,在他之前的那位红袍大宦官,为何甘心赴死,换做是他,也一样。
每回女帝陛下都是独自进去,禄堂生呈上食盒,低首垂眸,安静候在门外。
花鸟房除却门外把手的侍卫,没有多余的宫人伺候,平日送饭更衣沐浴皆由女帝的贴身女官打理,每隔三日女帝陛下会亲自前来探望,对这些繁杂小事更是亲力亲为,且雷打不动。
这栋独一无二的楼宇构造奇特,四面不见窗棂,皆是两人高半丈宽的大门,内里未设二层,唯有环绕木梯攀壁而上直通楼顶。楼顶中央镂空,以琉璃覆盖,每当晴空艳阳,便将楼内映射出五彩斑斓的奇妙景象。
屋内有一女子,身披宽敞大袍,赤脚坐在兔绒地衣上摆弄着跟前几盆花草,泥土弄脏了雪白地衣,女子似乎毫不在意。拎着食盒的女帝在门口跺了跺脚,女子也毫无反应,直到女帝站在她身后,柔柔道了一声:“我来看你了。”
女子浑身一僵,愣了半晌,随即转过头扬起一个欢喜笑脸,一束光辉恰好打在她的脸上,明艳而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