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这趟来太学宫,除了大祭酒季叔桓,没有惊动任何人。
已过了正月,离家稍近过了年关的学子也早早重返学堂,眼下尚未下课,李长安闲庭漫步,穿廊过栋,耳边满是朗朗读书声。太学宫不比盛产天子门生的国子监条例多,只重才华品行,家底殷实的女子亦有资格拜师求学,可惜饶是在风气如此开化的荆州,有条件读书的女子仍是凤毛麟角。
行至一百零八阶的敬师台,李长安伫立在那块手下碑前,低头凝望。
碑上刻有太学宫历代文人名仕,最后两个名字似是近年来新刻上去的,一个叫薛弼,一个叫李惟庸,后者刻痕尤为崭新。以后还会有更多如雷贯耳的名讳刻在上头,比如季叔桓,比如卢八象,比如林白鱼……那个一心想为天下女子开辟仕途的王朝第一女官,必将成为第一个刻入手下碑的女子名仕。
想着想着,李长安笑了,自言自语道:“到时我若还活着,林白鱼,我便再回来亲手刻上你的名字。”
李长安转过头,望向与之对立,本该也有一块石碑,如今却空荡荡的位置。当年是她亲手毁去了另一块石碑,也承诺过要再立一块新的,上头只刻那些为国捐躯的沙场武将,让这些只顾埋头读书的学子记住,他们能安坐于学堂读书的太平日子,都是谁舍命换来的。
四下环顾一周,李长安目光落在远处峭壁的一块大石上,随即她飞身掠去,只听几声不轻不重的裂石声,一块比手下碑稍大一圈的巨石从天落下,不偏不倚稳稳落在空位上。跟着,李长安的身影几乎同时落地。
李长安伸出一指点在石头上,以指作刀,一笔一划,刻下第一个名字。
李世先。
做完这些,李长安退后一步立在碑前凝望了片刻,而后转身离去。
沿着敬师台往下行,每走一步,记忆便浮现一点。
当年司徒祭酒声名正盛,在文坛最为璀璨的春秋以一人之力独占鳌头,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如司徒祭酒这般可遇不可求的良师,前来求学者自是络绎不绝,但几乎都未能得其青睐。最后唯有四人拜入门下,这四人在当时被称之为“文林四士”,才华之绝冠引来天下诸侯争相拉拢。李惟庸曾说,李长安算不得司徒祭酒的入门弟子,此话不假。在男子独掌天下的年代,即便是太学宫,当年也只有女先生没有女学子。李长安得益于外表与生俱来的优势,又凭借自身聪慧深受司徒祭酒喜爱,只是知晓她是女子后,司徒祭酒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她收入门下,只勉强做了个记名弟子。女子才名在外,于当时而言并非好事,司徒祭酒护徒心切,不忍李长安毁于一旦,可惜满肚子学问的老先生当年不善言表,以至于李长安负气离去,一直耿耿于怀。临死前,也未能见上这个最喜爱的小弟子最后一面。
在太学宫求学的那段时日虽不长,却是李长安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每逢出学宫去下春城寻乐,薛弼李惟庸季叔桓三个年纪相仿的师兄总是走在最前头,她和范西平一前一后跟在后头,这段一百零八阶的敬师台只能供三人并肩而行,故而有个“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说法。她与范西平年纪较小,二人中她又比范西平更小几岁,有一回走着走着便指着前头三人的背影笑言,说自己与范西平恐怕这一辈子都得跟在这三人后头,他们不停脚步,咱们便追不上。十五六岁便初显峥嵘的范西平摇头淡笑,说他们岁数大,等他们埋了土,咱们还得继续往前走,踩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要走的比他们更远。
前人播种后人收,自古皆是如此。
只是百年之后,又有几人喝水时还记得挖井人?
李长安自嘲一笑,自己这块田地尚且种不明白,哪来资格妄论后世。只是不论以后是否还有人记得,只要她还活着一日,这世上便有一人不曾遗忘他们。
心中郁结松开了几分,李长安步伐轻盈,迎面与正在上山的几个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脚下一顿,匆忙回身,喊道:“公子!”
李长安神游万里,并未注意到几人,听闻呼喊又走出几步才停下身形回头望去,只觉着那女子似有些面熟,却是昨日在茶楼“英雄救美”的鹅蛋脸女子苏秦篆。
苏秦篆神情激动,几步小跑下来,停在李长安跟前,先是盈盈一笑,而后又低下头红了脸,一副不知所措的赧羞模样。
同行女子也是昨日在场的几家闺秀小姐,见此情形,皆掩嘴偷笑,许是女儿家的矜持,无一上前帮忙说话的。
未免小姑娘为难,李长安善解人意的先开口道:“苏小姐,好巧啊。”
苏秦篆倒没有那些千金小姐的扭捏性子,方才只是一时心急,眼下有人替她解围,脸色便自然了许多,笑着道:“公子也是这里的学子?”
李长安微微摇头:“路过,顺道来见见旧友。”
小姑娘显然没有与陌生男子搭讪的经验,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几次欲言又止,看的李长安都替她着急。
就在李长安忍不住再帮她解围时,苏秦篆总算记起了想说的话,朝李长安僵硬的欠了欠身,言辞慌乱道:“昨日公子走的急,未曾谢过公子搭救之恩,不知,不知公子姓名,还望公子告知,小……小女子日后也好,也好……”
登门拜谢?是不是有点太唐突了?自己好歹是个姑娘家,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了?
苏秦篆以为李长安会说些“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之类的话来搪塞她,毕竟眼前这个年轻公子看起来与寻常男子不同,并非那种装出来的洁身自好,那双丹凤眸子看着她时,始终清澈如泉。
李长安微微一笑道:“我的姓名不必说苏小姐也知晓,昨日不还在茶楼说想与我见上一见?”
苏秦篆绣眉微蹙,竭力回想昨日说过的话,猛然她神色一怔,花容失色道:“你是李……!”她飞快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冒犯了跟前的人,王侯姓名普通百姓哪能随意唤出口。
身后几名女子听得两人对谈,亦是神情大变,李长安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见礼。
苏秦篆这下心中更是慌乱,原先自己摊上浑水也就罢了,眼下却是把北雍王也平白无故拉下了水。昨日回府的路上又碰上折返回来的周通文,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当着她的面叫嚣着要打断那小白脸公子的腿,还要让其在江湖上混不下去。苏秦篆本就是太学宫的学子,于是借着这个由头出来躲灾,想着过一段时日等周通文闹够了也就消停了,可谁承想,这个小白脸公子竟是北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