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 / 2)

下山

佟立修诧然一怔,可能是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乌鸦嘴到了这般境地。

这血流起来没完没了,虽然不至于血液喷张的地步,但成小股滑下得很利落,瞧着血量可观,诏丘第一次见到自己身上流出这么多血,一是觉得稀奇,而是稀奇过了头忘了要处理,一眨不眨地干盯着。

佟立修的反应要正常一点,他权当诏丘是被自个儿折腾傻了,不顾他两眼冒星还想伸手抹一把血的动作,眼睛扫出两道凌厉的视线,将人扫定住,再将他下颔抽起,环顾周遭后就地取材,将诏丘画好的符篆甩了一张到他额间,符纸边缘飘飘正中命门,两边的雪亮眼睛闭而复睁,诏丘成斗鸡眼瞅了瞅自己,慢吞吞咳着。

血流立时停住,可是衣裳也脏了。

佟立修也顾不上和他置气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面前,两人一尺之遥,佟立修俯身替他把脉,医道是修士必学,不过有好坏之分罢了,佟立修不是学得差的那一类,一摸一看,简直恨不得扇他一巴掌:“你身上还有反噬?”

他这句话端得是师兄尊长的架子,诏丘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但想他不是自己正经师兄,也就置之不理,赌气道:“你别管我,我和你说不来,这些符纸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我拿去救人了。”

他脑门挂着符纸也不摘,佟立修被他落在身后,只有一道冽冽男声传出:“你是说那个老人吗?他要死了。”

诏丘怔然站住脚。

“不知道为什么,嘉州大疫比遂宁百年前的大疫还要严重得多,发病迅急而且症状蔓延无律可循,只是染疫的人没有百年前那么多罢了。”

他说:“这里早就开始死人了,长溟。”

诏丘不信,连带着泄愤将额间符纸也扯了下来,丝毫不心疼这是自己的灵力凝结而成,将它揉成一团,扭转上半身有些恨恨,又有些疑惑:“那你叫我去用符制痛?”

佟立修蜷了蜷手指,语气也不及之前有底气:“这是他临死前的夙愿,不想惨痛而死。”

棚帘就在诏丘身后一步之遥,只需他微微擡手拢起便有光亮透进,转身就跑似乎是个求证的好选择,但他不知怎的没有动。

面前的人比他高一些,没记错大他只几个月,拜入师门也只早几个月。

但就凭这些“只”,诏丘确实要在人前规规矩矩叫他师兄。

但他其实是不愿的,并不是他惯常花里胡哨不着调让诏丘看不过眼,而是顺惯了,冷不丁有人跳出来驳斥,他当然下意识不信,连带着对这个人都有点不待见,这是他执拗又偏颇的反抗。

早上被拖走的时候浑浑噩噩,只记得自己一符下去效力出格,便觉得大功告成又是善事一桩,但那老人的境况他其实没看清。

丝丝怀疑涌上心头,诏丘有些悖逆的不去加后缀,只说:“佟立修……”

佟立修不自觉往前迈了半步,手上还攥着一方白巾,这是用来避疫的,但不必要在诏丘面前用,便松松吊在身侧,系带在指节上缠绕两圈,颓丧地垂下来一半。

“你别骗我。”

佟立修并不直接答,眼神略过他看起来无恙的鼻子和微微糟糕的脸色,想着他此时出去,一般人绝对看不出端倪,便说:“你不信我,那自己出去看吧。”

诏丘不是很想动,不太熟练地撒了一个谎:“不认路。”

佟立修说:“我带你去。”

他抿着唇很正经,诏丘不知道这是不是充楞,但依然不想动脚。

直到佟立修唤他:“长溟,别自欺欺人。”

就要辩驳什么的当口,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听着不止一人。

这些声音在诏丘身后聚集,一帘之隔,有人敷衍地叩了叩帐外木柱权当示意,撩开帘子冲进来就喊:“立修师兄,那位老人去世了。”

佟立修张了张嘴,看着像是有什么话对诏丘说,但最终没动,只一双浅淡的眸子短暂阖上,看着疲惫又缄默。

在诏丘和云见山到此之前,他是唯一的亲传,重任在肩不可懈怠,总和一群弟子混成一团,在药罐子和床榻前辗转。因为将几乎所有时间用在治疫上,和疫人的照面不可谓不多,便有幸和所有人混了个脸熟。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规矩,其他弟子道若有人辞世,需得先向他报一声。

他问:“要去看看吗?”

诏丘折转出门,两脚奋力前迈,却只赶得上雪白的裹尸布将老人的面容盖住,面容上鼻尖的位置将布面顶起一角,而边缘安静的垂落。

两名弟子手脚麻利地将人带走,诏丘目送了一会儿,突然有些无措。

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那是一道苍老的声音,沙哑不清,听着是三个字,叫小什么的,左右无人,诏丘想这个称呼恐怕是在叫自己,便循声走过去。

四面透风的竹棚里躺着一个满面红斑的老妪,鬓发苍白,额角见骨,但因为一层药膏拦着,没有血水从脸上滑下来,看着已然体面了。

诏丘走过去,问:“您认识我吗?”

老妪艰难的点点头,因为喉口也有伤斑说话含糊混乱,缠着白布的手比划了半天。

他又奇又急,怕她是觉得身上有不适才胡乱唤来他这么个人,也不敢走,但看不懂也听不清,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晓得她要什么,只好越凑越近。

然后猛的,他被人抓住袖子大力拉拽,半蹲的姿势不好退步,而挣扎也没有发力的角度,他以一个怪异的动作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转过身有些愠怒,却在望进一双喷火的双眼时飞速收了要攻击的手。

云见山将全身裹得严实,换去了白昙纹的弟子袍,同样只穿着样式普通的一件常服,若不是诏丘对他实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实在无法只凭一双眼认出这般模样的是他的云师兄。

他想叫一声云师兄,但是发觉叫不出来,他在见到云见山时才晓得自己疲惫到了什么地步,佟立修想骂他不是没道理的,他手臂乏力,站直的双脚发酸,本试着再开口,却是一阵咳嗽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肺中空气席卷干净。

云见山撑着他的一只手臂,不顾时机地教训:“离这么近干什么?”

诏丘这才晓得他为什么发了死力揪自己的衣领,从帐篷处冲出来的时候没戴面巾和手套,这样凑到疫人面前确实是找死,诏丘先是在心底骂自己一顿,然后讨饶:“云师兄你别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