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1 / 2)

鬼修

诏丘随手撚起一张信纸,举在烛火附近,烛灯的光亮透过发黄的纸张,将其上的字迹映照得愈发明刻,他喃喃自语:“若他是那个年纪,已有恩爱发妻,是否在家中,也已然有了幼子呢?”

齐榭恍然,但遍寻信中字句,没一句提及此处,连一句和子息沾边的话也没有,倒是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孟家主的一位幼子。

“孟家侄儿已然会写字了,与父书信中竟另附一页,言转赠于我,联阅之逾三,每每见之笔书,甚觉可爱,便回信一封,加以绝迹书帖赠之。”

齐榭说:“不对。这信中他们二人并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龃龉,何谓世仇?而且……”

他顿了顿道,“若与联公子出行的是孟家主,那孟家小公子到如今少说也有三十岁了,可孟今贤还那样小。”

可是若不是孟家主,那会是何人?孟今贤的伯父?或是未曾知晓的叔父?

诏丘放下信纸叹了一口气,缓慢的揉摁着山根两侧:“不管是不是孟今贤的嫡亲,左右是孟家人就对了。可惜来时匆忙没想到这一步,竟忘了先去打探孟家的旧事。”

现下天色浓重如墨,又有家仆明里暗里盯梢,他们想必是出不去了,此事只能暂且搁置。

但这信中疑点重重,只对着这些纸反复琢磨,想必是凑不出孟夫人口中那位“仇家”的全貌来,所获寥寥,齐榭面色看着不大好:“要完成孟夫人的嘱托,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治好孟今贤,再找到他的胞妹,二是找到那位仇家,了结恩怨。”

只是不知仇家究竟是什么模样,性情如何,若是不愿好好调解,非要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齐榭忍不住往诏丘那边看过去,后者已经开始收拢书信,见齐榭神色复杂,只倏然擡了一下眼问:“怎么?”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还不断动作着,手指运作飞快,不一会儿就将信纸摞得整整齐齐,齐榭的视线从他看不出异样的脸移到他的指节,最后落在诏丘偏薄且透着苍白的掌心。

他眨眨眼,避开和诏丘的视线接触:“没事。”

诏丘将信纸递给他:“收起来。”

齐榭问:“不再看了吗?”

“有什么好看的?”诏丘将信纸递到他手上,“你我看了这么久,可有看出什么花来?”

耗费心力到这般,事情依旧如一团迷雾,齐榭抿了抿嘴:“联公子有没有子女不知,如今的下落不知,连姓什么也不知。”

孟家真是,好大一滩浑水。

诏丘看他面上有一丝沮丧,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不知就是无定,或许是好事一桩。”

“至于姓什么……”诏丘似乎想到什么,掏出袖中玉佩,眼中一瞬恍惚过后喃喃道,“邓?”

齐榭没太听清,问他:“师尊你说什么?”

诏丘笑着摇摇头:“无事,自言自语罢了,你也莫要过于忧虑,若是找不出这位仇家,大不了……”

齐榭不由自主向前凑了一些:“怎么?”

诏丘一瞬间失神,片刻后垂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含混着嘻嘻哈哈道:“大不了我们把那两个小娃娃抢走,跑到天涯海角,自无这般忧虑。”

齐榭听到他的回答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跟着勾起嘴角。

说来奇怪,他平日看着沉寂,蓦然笑出来倒不违和,因为相貌明俊,年纪又轻,颇有点春风化雨的味道,只是那样的弧度太过微弱,且只出现一瞬,诏丘还来不及细看,它就倏然逝去了。

诏丘眨了眨眼睛,不晓得为什么第一反应竟是心酸。

齐榭小时候确实腼腆了一些,但在熟人面前,尤其是他和严温面前,依旧是爱跳爱闹的少年性子,至少不是今日这般沉闷。

他短暂的舒展开眉眼,又将片刻的和煦收敛起来,从外面看着,依旧是沉寂的,甚至因为那短暂的笑容,此刻的无波无澜反倒突兀起来,像一根尖刺,悄无声息的扎进肉里,不显疼,但总是不合适。

诏丘突然问:“阿榭,这些年你师叔待你如何?”

齐榭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满头雾水,但还是抿了抿唇乖乖答:“师叔对我很好。”

他顿了顿,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半圈,视线落到虚空的某处,似乎在回忆,片刻后他又道:“非常好。”

诏丘心口的那口气并未因此消散,只是听完他的回答,先是自责起来:“也是,我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实则将手藏在衣袖里不着痕迹地紧握成拳:“那你这些年下界,可有遇上什么难事?”

这个“难事”他说得比较隐晦,因为眸光中的探究意味太浓,还有让人捉摸不透的试探在里。

这下齐榭是真的笑了,笑了很久,不过一半是无奈,一半是疑惑:“师尊,我确实并未遇到什么难事。”

诏丘总觉得不对:“难以忘却的也没有吗?”

千万凡世便有千万因缘,千万纠缠,便少不了遗憾生苦果,执念生怨怼,欲求生心魔,病痛生忧怖,无论哪一个,都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修行和必过的执障。

他真的……一个都没有遇到吗?

齐榭的手也缩回到衣袖里,诏丘看到他的衣袖紧了紧,齐榭声音放得低且平,一动不动望着他的眼睛:“没有的。”

“那便好。”诏丘接过话,转身像模像样点了点头。

他下意识蜷缩手指,坠在腕间的珠串滑落下来,但恰好被衣袖掩住。

温和的质地附有体温,他慢吞吞地转着某一颗珠子,心口滞涩之感逐渐平息。

若是一路顺遂,那他性情大变,便只能归结于岁月消磨。

纷纷杂杂,实在是乱得很,他暂且想不明白,只能搁置,闭了闭眼睛,对他说:“没事了,去休息吧。”

既然是同处一室,那肯定是齐榭睡床,他这个师尊就再在木椅上凑合凑合,反正以前没少干这样的事,熟稔得很,自晓得怎样靠着最舒服,也算不错了。

他安排好这一切就要往那处走,齐榭愣怔一瞬,擡步靠近,直接拉住他的衣袖:“师尊不可!”

诏丘心里哀叹一声:又来了。

他晓得齐榭行为得体,可能和严温待久了,尤其重视礼制。但没想到现在竟然已经到了死板的地步,分寸不让,毫无劝说的余地。

他似乎将那衣袖看成了和诏丘谈判的筹码紧紧攥着,眉头深锁,目光里没多少畏惧,倒更多是执拗,活像小孩子闹脾气。

他道:“我怎能让师尊委屈自己?”

诏丘道:“不委屈。”

他年轻时下界,草垛树枝土坑都睡过,连棺材都未能免俗,木椅已然算奢侈了。

再说了,让齐榭睡木椅,那才是真的折磨人,是他光想一想就睡不着觉的情形。

他说:“你今日被梦魇住,现在脸色都不好。”

齐榭不承认:“没有,我早就大好了。”

诏丘也不和他拉扯,站在原地一脸疑惑:“当真?”

齐榭肃色,恨不能赌咒发誓:“当真。”

诏丘点点头。

然就在齐榭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肯依自己的时候,诏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甩到木窗上,窗柩应声豁然大开,露出黑漆漆的夜色,深夜的寒风就通过这样一个缺口奔涌过来。

齐榭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开口解释,然操之过急,反而硬生生被自己呛住,难耐的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