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诏丘强行压下暗暗抽搐的嘴角,回想了一下那位“父亲”的容貌,再将他和“好看”这个词联系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暗颤,不过垂眸看着这个小孩子,那点厌恶之感却被压了下来。
虽然那位孟家主长得实在不如何,做派也不太讨人喜欢,因为招惹上了诏丘,尤其得他鄙夷,但他毕竟为自己的儿子耗尽家财,甚至不惜手段把他诓到这里来为他保命,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慈父出孝子。
一诺既出,死不悔改,他原本打定了主意,替孟家主达成心愿后要略施手段,为他们钻营心术的强盗行径送上一份大礼,毕竟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那老头也没说自己不可以就着此事报复,但他现在改变了主意。
祸不及家人。
孟家以齐榭安危做要挟要他倾尽全力,他却不会用同样的办法回敬。
一是不能,二是不愿。
世有绳墨,便有规矩,与世准则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毕竟世间事十有八九微末华枝,行差踏错,就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
他无意至此。
孟今贤毕竟年纪小,身体不适也就精力不济,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有些疲倦了,迷迷糊糊就要往被窝里钻,诏丘替他掖好被角:“再忍一忍,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谁知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双眼瞪大使劲眨了眨说:“我知道了,你是我父亲请来的大夫。”他似乎很不情愿,甚至暗地里把自己挪得远远的,避免了诏丘的触碰,“你治不好我的病,别待在这里了,快走吧。”
“我可不是大夫。”虽说化骨病的药方只有褚阳才会配,但在前者收到信赶到之前,拖住孟今贤的症状蔓延,却是诏丘极其擅长的,这满屋子的祈福牌都比不上他画一张符咒好使,少说能再撑个十天半个月,等到褚阳出手绰绰有余。
孟今贤问:“那你是谁?”
“一个散修。”诏丘不愿多说此事,撒了个谎一笔带过,“没试过怎么就觉得不行。”
孟今贤执拗得很,也不说明缘由,只是缩在被子里,嘴巴被被子挡着一半,说出来的话瓮声瓮气的又有着不易察觉的一丝心虚:“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福至心灵只是一瞬间,诏丘刻意说得揶揄:“原来你怕吃药,没想到一个小小男子汉竟然怕苦!”
孟今良一听这话就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想坐起来和他辩驳,然而被褥厚重远超他这个小身板的重量,他实在使不出力气,急得脸红耳赤,嘴撅得能挂一个水桶,拼了命的摇头:“才不是才不是!”
这难得的挣扎驱散了他身上不少病气,孟今贤脸上出现一丝红晕,看着倒颇有气色,然则此玩笑点到为止,诏丘不能真把一个小娃娃急出好歹来,于是安抚的拍一拍他的肩膀:“这不丢人,我也遇见……”他想着想着觉得不对,于是改口,“我曾遇见一个和你一般的小孩儿,他比你还要怕苦,不过我有办法,所以日后有了药方子,就不能再诓人,也不能再像这样推三阻四,吃药才能好起来听到没有。”
孟今贤梗着脖子:“没听到。”他顿了顿,“你又不是我父亲,我不必听你的。”
他看着不过四五岁,语气却实打实老成,诏丘心知这孩子执拗,但不笨,总有想通的一日,到时候再喂他药也不迟。
孟今贤看他离开床沿,站起来要走,嘴巴一抿:“你要走了吗?”
诏丘点头,一本正经调戏他:“嗯,天色不早了,我们今日私会就到此为止。”
孟今贤问他:“那你明日还来吗?”
他看着眼巴巴的,话说得直白耳根子却红了。诏丘站起来身量颇高,又隔着层层帷幔,孟今贤看不见他,只能盯着帷幔上的某朵花企图抓住他的身影,等着他的回复。
化骨病可传染,虽然那老头子看着年纪大,在十九年前或许经历过这么一遭,自此再无后患之忧,但瞧着孟家家丁个个都还年轻,且数量可观,若出差池则是一大家子的事,势必事事小心谨慎,不会每日派仆从在这间屋子贴身陪伴他。
若是染疫一月,那便是孤独了一月。
诏丘有些于心不忍,笑道:“来,过几个时辰就来。不过白天是白天,晚上是晚上,这是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孟今贤重重点头,哪怕诏丘看不见,也悄悄的抿着嘴笑起来,露出一个甜甜的梨涡。
再回到整洁安静,装置齐全的厢房,诏丘一时觉得不习惯。
因为不能让人看出过多异样来,他是不得不休憩一会儿的,但诏丘懒得躺到床上去,索性找了一个椅子,仰靠在椅背上紧赶慢赶的打了一个盹儿。
他这一觉睡得不太熨帖。
诏丘被他师尊闻端掌门带回门派后,便一直是好吃好喝的养着,时不时来一碗闻理长老亲自熬的汤药辅佐修行。
辟谷后倒是少喂他汤药了,换成了一些心法册子和新搜罗的秘术典籍,住行一应都是最好的,法器在藏宝阁随便挑,本命剑也是闻端亲自入山洞闭关,按着他的心性和修习习惯铸造,把他养得金尊玉贵,比下界那些富家公子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原本觉得没什么,莫浮派基脉深厚,外门和内门弟子的待遇虽然比不过他和严温两个掌门亲传,却也着实说不上亏待。
然则此刻蜷在这把木椅上,诏丘才心呼悲兮哀哉,自己究竟成了什么脾性的一个人物。
孟家是嘉州头一号的富商大户,从他们家占地近百顷的家宅就可以窥得一二。
没用显眼的金梁玉柱恐是为了不打眼,不过檀香木看着低调,实则更加奢华,家中器具尽皆华贵,都是用的嘉州最好的铺子里定制的东西,绝计是好货,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样一个无人居住的厢房,却干净无尘日日洒扫,想必这家人生活的品质是直奔了要飞升去。
可他却不太舒坦。
莫浮派浮月殿拢共十座小楼,中有虹桥通达,各自三层高,诏丘入门时亲传弟子尚且只有他一个,此处自然随他挑,他无意奢靡,选了挨着主楼的一栋小楼,中有房室八间,打坐冥思的静室和册画修习的书室分立于居室两侧,位于二楼。
要说以前苦修的时候,他常常没日没夜的待在书室,黏在椅子上画符看书,累了也曾靠着椅背将就打个盹,却是阖眼即睡,从没有这般状况。
这椅子怎么蜷都蜷不舒服,倒也不是木质坚硬硌着疼,也不是他不适应四肢蜷缩,而是觉得脸上少了什么东西。
一本书。
此刻合该有一本书,蒙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