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心卞如玉,不禁教道:“一开始别急着立后,她没见过世面,许多东西要学。”
这说的是魏婉了。
卞如玉心知肚明,禁不住反问:“什么是世面?”
圣人懒得擡头,继续批阅奏疏。
“父皇见过德善坊的室侵风雨吗?见过城外饿殍吗?见过流民易子而食吗?”
“如果没见过,那父皇也没见过世面。”
卞如玉挺直腰板,忽然觉得要是魏婉在这,也会这样回复。
圣人却只心道,年轻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愚蠢又肤浅,但圣人会谅在卞如玉年轻,原谅他。
圣人批完一本,搁到一边,另外拿起一张薄纸,目光随之在纸上移动:“沈顾行好像有个女儿,一直养在江南来着……”
到时候可给予魏婉沈家嫡女的身世。
“婉婉就是婉婉。”卞如玉又回,“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婉婉,流民也好、奴婢也好、细作也好,她都是儿臣的婉婉。”
不会因她的身世,动摇对她的感情。
圣人啧唇,心中焦愁,只觉卞如玉要学的还有许多。
他停笔,望着卞如玉旋起唇角,身世无足轻重,那要是拿她换性命或者皇位呢?
他怎么选?
算了,还是不为难儿子。
圣人将笔搁到笔架上,摇头轻笑:“蚍蜉撼树。”
“父皇——”卞如玉打算禀奏蔺昭之事,正好与圣人的声音撞到一起去。
圣人以为儿子还在意气用事,不甚上心,眺向卞如玉膝间,似愠似笑问:“能否上前来?”
想来腿还是不能走,黄太医说快了,却还是不够快,圣人便掀龙袍拾起方才写的那张纸叠起,绕过御案,走下玉阶。卞如玉见状转动椅轮迎上。圣人将纸递到卞如玉面前,卞如玉本能垂首,双手去接,打开一看,竟是立储传位的诏书。
勤政殿的地砖特别冰凉,明明寂静无声,卞如玉却恍觉有什么东西不断坠到地上,叮咚复叮咚,扎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儿、儿臣有腿疾。”他的声音亦在打颤。
圣人负手立着,自上往下俯晲,他不想讲废话,卞如玉的腿不是快好了吗?
你知我知。
“父皇……”卞如玉颤着声又呼唤。
圣人却隐隐浮现一丝失望,还以为儿子点破“二桃杀三士”时就已想明白。
玉儿怎么不领他这份深重的父子情?
像皇后就一惯领情,颇顺心意。
圣人心里一分闷,亦有一分委屈,余下皆是舒坦,想来自己九五之尊,天下尽有,到头来所有也不过一儿一妻,和这个儿子还有皇后,做和睦温馨的一家三口。
卞如玉缓慢仰头,与圣人对视:“小时候父皇教儿臣,天地五行,相生相克。”
圣人垂眼,他也记得。
这些本不该他来教导,但那日卞如玉还有卞如匡,两个人拿着五行来问,他就说了一会。哦,对了,就是那日起兴,给玉儿配了金木水火土五仆,护其终身。
“父皇知道,儿臣也知道,火赖木生,然——”卞如玉苦笑,“木多火炽,火多木焚!”
过犹不及。
圣人淡淡晲着。
卞如玉轻摇脑袋:“父皇对儿臣是这样,对母后亦然。”
圣人忽然胸腹起伏,想要呵斥“冤孽”,又要斥“放肆”,胡言乱语,骂出来的却是口不对心二字:“荒唐!”
卞如玉直直迎着圣人目光,忽然圣人朝前一仰,一口血水将喷到卞如玉脸上。圣人随手将他一扒,血溅金殿。
“父皇,父皇!”卞如玉急得扶住,圣人身又往后栽倒,卞如玉径直从轮椅上下来,前倾跪扶住。
圣人却紧紧闭着眼,任其呼唤摇晃,无动于衷。
“父皇,父皇!”
……
蔺昭与诸大臣进殿时,见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圣人趴在御案上,卞如玉跪在案侧,痛哭流涕。
诸臣惶然立住,面面相觑。
卞如玉应早听到动静,却良久才缓慢转头,眸光木然:“父皇……驾崩了。”
殿内先是一阵死寂,接着窃窃私语,沸反盈天,却也只一霎,而后诸人皆跪下,一致哀嚎,响彻天地。
众人皆看蔺昭,蔺昭左顾右望,接了好一阵子目光,始终退却,最后才摇头咬牙,屈膝上前,正要同卞如玉开口,卞如玉却一字一句先道:“父皇崩前,传位本王。”
蔺昭眸中暗色一闪而过,到是后头议论起“有疾如何能继位”。
蔺昭静静看着卞如玉,其实当年卞如玉这两条腿,是他伙同太傅柳文正一同做的手脚,卞裕的儿子凭什么能平平安安长大?
那年他也不过十岁,复仇下的第一子棋。
他就静静等身后非议越演越烈,永远不会告诉卞如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