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师们各执两根花棒,头上反扣着葫芦瓢,飞奔至花棚下,下棒猛击上棒,铁汁直冲棚顶,飞扬的铁花点燃棚顶烟花。炮竹,迸溅四射,火树银花,仿佛银河炸开了苍穹。
炮竹齐鸣,声震九霄,
蔺昭不知何时退至魏婉身侧,一同隐于僻静角落,铁花愈亮,他俩这里越暗,二人衣衫皆深色,几融于夜,不仔细盯着找根本发现不了。
今年的宫宴照例由礼部负责,报上来时蔺昭过了一遍,看到今年有安排打铁花,还怔了下——上回中秋宴打铁花,要追溯到蔺获过世那一年了。
他晓得何为铁花,却不曾亲眼。思念义父,便默许了这项安排。
今夜第一回看到,颇俱震撼,见那流星如瀑,纷纷下坠,与远处的宫灯融为一体,明明是铁,是灯,却皆若星光。
蔺昭的心突然在这一霎宁静,虽阴云不散,却情不自禁柔声道:“灯火和铁花交汇了。”
此刻与她共赏,仿无遗憾。
鞭炮的轰鸣掩盖了蔺昭的声音,只有魏婉能听到。
“灯火、铁花,两样物拾,却因料不到机缘汇为一体。”蔺昭噙笑,就像自己和魏婉,因为机缘相识、相知,相依,等他们像灯火一样尘埃落定,就再不分开。
“灯花、铁花相汇却不相冲。”魏婉缓缓接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蔺昭眉头一皱,紧绷两颊看向魏婉,魏婉亦侧首头,四目凝对。
蔺昭眸中笑意和柔情渐隐,但也并不是决绝冷酷,只恬淡得像平静的湖面。
“想要兔子戒指,也觉得鸡的好看,”蔺昭悠悠轻问,“那相比之下,你更喜欢哪枚?”
魏婉沉吟:“我属龙,龙鸡六合,自然选鸡了。”
蔺昭恍惚觉得她回答的不是“我属龙”,而是“我是淮西人”,还是选他这一边。
“那你知道鸡意味着什么吗?”蔺昭试探,到底不信她会知道。
这回,魏婉比方才沉默得更久。
“寿州人怎会不知?”她极低轻快速地回答,想打探的事情都已经得到答案,明知风险极大,却仍禁不住进言,“还是那句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世上相冲的永远只有剑花。”
她咬唇擡首,直直去对蔺昭双目,摇头,央求——不要再动刀兵。
蔺昭忽觉一桶凉水从头浇至脚,浸心凉,他僵硬地扭转脖子,重望天空,落下的星火太多,晃得眼花,他脑中一阵眩晕,然而前面却有官吏回头望来,沈顾行更是隔空说笑:“这龙穿花更好看呐!”
蔺昭强颜欢笑,其实人已快立不住:“是啊,好看。”
*
御苑深处,皇后和圣人叮嘱完卞如玉,一时起兴,想私下多待会,卞如玉自不会打扰父母,双手转着轮子挪回宴上。
他行动慢,回来时除见醉客、宫婢,只剩阿土。
“婉婉呢?”卞如玉旋即就问。
“魏姑娘随大流去勤政殿前看打铁花了。”
打铁花?
卞如玉抿唇,那个确实好看,他也好久没观赏过了。
卞如玉下令:“我们也去。”
阿土就势来推轮椅,从御苑里面找到外面,眼看拐个弯就能绕过勤政殿,卞如玉突道:“且慢。”
阿土停步,不解。
卞如玉朝宴会方向努嘴:“把几上的披风取来。”
阿土张嘴,哦,懂了——殿下坐席与别人不同,多一小几,上面备着件防秋凉的披风,也不知道是皇后还是太子的好意。
殿下这是担心勤政殿前的夜风吹凉魏姑娘!
阿土急匆匆回取,卞如玉见其步伐毛躁,摇头轻笑。他本该等在原地,却想早一点见到魏婉,双手从扶手移至车轮,缓缓自行前推。
轮椅转弯,勤政殿前的空地露出一隅,倏见漫天星坠,卞如玉绽笑:确实美,婉婉应该是第一回见,肯定开心。
他不顾手膈得疼,推得更快些,勤政殿前的景象越来越多映入眼帘,还未完全转弯,就瞧见魏婉和蔺昭并立。
二人应该特意挑过地方,隐在最幽黑处,众人皆仰视铁花,无人回看、留心。但同样定身黑暗中的卞如玉却偏偏一眼瞅见。恨自己夜视如昼,卞如玉五官和心同时揪起,擡手按紧胸口。
一朵铁花伴炮竹,朝他所处方向坠来,自然有禁卫和宫人提醒:“殿下小心!”
“当心!”
禁卫上前,要帮忙挪动轮椅,本来完全可以避开,卞如玉却心思一沉,眸倏促起,双掌磨轮,反朝那火星坠落处迎去。
他掌握着轻重挪动胳膊,似躲非躲,铁花在轮椅旁坠地,粘上车轮,起火蔓延。炮竹在更远处炸响,却有零星一点,崩上他手臂,不偏不倚将右袖烫出一个窟窿。
“殿下!”不知是谁先惊呼,接着所有人陆续朝这边看来,惊慌失措,再无人观赏铁花。
卞如玉不慌不忙朝前栽离开轮椅,滚上两滚,到旁边,冷冷注视着火越烧越大,直到将轮椅吞没。
“走水啦!”
“走水啦——”
禁宫传遍,如有回声,甚至敲钟警鸣,原本幽静处挨靠着赏铁花的圣人和皇后也赶来,皇后搂着卞如玉痛哭,圣人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良久,圣人瓮声瓮气:“是谁安排的这出?!”
“殿下恕罪。”勤政殿前跪倒一片,尤其礼部官员,皆匍匐不住磕头。
礼部尚书韩春雨是圣人喉舌肱骨,平时最得圣意,此刻却战战兢兢,颤抖道:“陛下饶命,饶命!”
圣人怒目圆睁,他胸口又疼了,左臂发麻,擡不起来,喘着粗气呵斥:“谁允你这么做的?”
“这……打铁花不是臣擅自增加!”其实就是韩春雨出于好心,想要宫宴精彩,自作主张,此刻却推赖蔺昭,“中秋宴的每一条每一项,臣都报蔺相审核过!”
圣人转盯蔺昭,面沉如水,眼神阴鸷:“是你的主张?”
“臣——”
蔺昭才说一个字,圣人就怒喝打断:“你身为百官中坚,机事所总,却不尽忠惟贤,居心叵测,谋害亲王!”
蔺昭的心速沉冰渊。
他之前眼睁睁看着魏婉大步奔向卞如玉,抚他起身,关切照料,眼下虽不能瞥,不能看,却能猜到她正伫在卞如玉身边,甚至搀着胳膊,牵着手,围观他的窘境。
蔺昭喉头滑动,终于还是如以前那样,当着圣人的面,演惊慌无辜,磕头辩解,痛哭流涕。
让心爱的女人瞧见丑态,毕生之耻。
圣人却不依,仍要治他的罪。
蔺昭额头已渗出血,却仍磕着,别人怎么笑其实他不在乎,可是魏婉瞧见了。
她会记得,抹不去的。
他又想,魏婉既知晓一切,是不是早就背叛,和卞如玉、圣人串通一气,想要致他死地?
她好狠的心呐!
蔺昭心如死灰,只后悔茶里的毒没再下狠些,不拖那么久,提前至今夜动手,把他们全杀了。
他重重地,响亮地嗑下去,无比忠诚恭顺:“是臣之错,请陛下责罚!”
“将蔺昭革职,拖下去——”
官吏中不乏蔺昭一派,想为他求情,又怕暴露,犹豫半晌,依旧噤声。蔺昭心里并没有责备他们,反而格外宁静。
“父皇——”太子突然挺身而出,打断圣人,掀袍跪地,替蔺昭求情,“儿臣以为蔺大人虽有疏忽,误伤九弟,但他应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设计。”
卞如玉伤了,太子也很担心,上前关切过,又观察四周,听了半晌,断定蔺昭无辜,不幸遭父皇迁怒。
玉阙听太子这么说,急得想呕血,自家殿下怎么又当观音?不是谁都能慈航普度,此刻出头,定遭圣人猜忌。
果然,圣人微扬下巴,深深望向太子。
太子也明白,但他觉得人贵直言,应有大公至正之心,纯良秉性。
他相信九弟也是这样的人,于是以希冀眼神看向卞如玉。卞如玉对上,嚅了又嚅唇,半晌不开口。魏婉在旁,惴惴不安,不知道卞如玉会不会误打误撞,逮着蔺昭这个淮西魁首。
卞如玉终于启唇,却是顺太子的意:“父皇,儿臣也以为太子哥哥说得有道理。”
皇后其实也偏信太子的说法,但妇人不干政,不好开口,于是一直瞟太子、张看卞如玉,瞥圣人,圣人时刻留心皇后,怎会不懂。
圣人便重望向卞如玉,缓缓开口:“楚王,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卞如玉躬身拱手,袖往下垂:“既然伤在儿臣,父皇不如将此事交由儿臣查办,相信一定会查明真相,还蔺大人公道。”他直起身,转向蔺昭,眼瞥的却是自己右臂那一圈拇指大小的烫伤:“但蔺大人伤了本王,也该还本王一个公道。”
圣人静默须臾,叹口气:“蔺昭停职,交由楚王查办。”
蔺昭深伏下去,平静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其实还应该感谢九殿下千岁,饶他一命,但怎么也讲不出口,之前的晕眩症愈发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