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卌九(2 / 2)

这年号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司马如取法物般翻掌,接着又以虎口扼腕,缓言慢语:“德宗当了皇帝,当今圣人便升了太子。德宗竟也跟冷景濂一样,除了佘氏,不再临幸后宫嫔妃。”

是效仿?是怜惜?可曾嫉妒?

其实民间野史那会皆传,德宗从前也仅那一年临幸过那特例的侧夫人,但司马立清却不信,德宗是男人更是九五之尊。

所以他不提这茬,只道:“佘氏不能生,德宗便不再开枝散叶,只圣人一嗣。”

宫中数十年就一太子,一公主,两小孩相依为伴,这便闹出事了。

司马垂下胳膊:“淮西游氏是随高祖开国的功臣,二百年豪族,屹立不倒,到最后——”他的话音陡然急止,睁圆眼睛看向魏婉。

魏婉和司马四目相对,摇头——年号是常识,淮西游氏是叛党,是禁忌,是史籍书册上销抹去的不可说,她不知道,无法接话。

魏婉眼帘微动,又觉司马的表情并非期待她接话,他只是……在观察她?

他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才继续说下去:“游氏到最后一辈,出了游在云,游水流这两兄弟,皆是文武双全的人杰。”

“圣人少年时喜好微服私访,十六岁,也就是隆贞四年,他游历到淮西,邂逅了这对游氏兄弟。圣人是化名,两兄弟亦然,三人投契,结为兄弟。”

“隔年,梦云殿下也十六了,德宗为她定下的驸马正是游家大公子,圣人在外结拜的大哥——游在云。”

魏婉突然福至心灵,打断道:“那游家旗是什么样的?”

“旗子能什么样?”司马不假思索回道,“你平常见着什么样的旗子,游家旗便是什么样子。”

他莫名其妙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紧盯魏婉,眼眸幽黑。

司马嘴唇张合:“游家旗上,永远绘有一只鸡。”

“哦,对了,不是凡鸡,是光明宫主人,毗蓝婆菩萨的血脉,昴日星官。”

司马说着,脑海中抑制不住回想多年前那一幕幕,两军对垒,前方敌旗飘飘,一只又一只雄鸡。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最不愿对上的就是淮西兵,沙尘漫天,流血漂橹,只要还有一根雄鸡旗插着,就不敢怠慢。

人在旗在,哪怕仅剩最后一卒,依然负隅顽抗,

司马永远记得,濠州之役前前后后打了六百九十六天,才攻克敌城。他进城后发现满城浓烟,比狼烟还呛人——淮西人自己燃宅焚街,宁愿把城烧了也不给他们。

可他们要的本来就不是城。

司马向前走,街上许多官军在灭火,收拾残局,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他却鬼使神差走向街尾,灰蒙蒙中,一方三角昴星旗卷着烬砾,若隐若现。

及至近前,烟雾淡去,他望见一赤.裸的淮西兵,分腿立稳,手中牢牢扶着淮西旗。

烟雾再散些,他清楚瞧见淮西兵浑身是血,胸脯上刺的昴日星官只有眼睛和尾巴还能分辨,腰间绑了一圈轰天雷。

“小心!”司马高呼,后退扑倒,淮西兵却大笑着扑过来,终究得逞,与数十官军同归于尽。

那面淮西旗深深扎进土里,事后司马立清拔了三回才拔出来。

再后来,官军收缴到淮西的盾牌、兵刃、马鞍,都自发地销毁,不敢佩戴利用,许多人怕见上面绘制的昴日星官,尤其眼睛。

司马笑容逐渐凝固。

他凛然凝睇魏婉,意味深长:“你生晚了些,要早生二十年,能见着家家户户挂雄鸡旗。”

他记得那时夜里行军,贴地听马声,也能听到淮西人隐约吟唱,“流不尽淮西男儿血,道不尽淮西女儿泪,锦绣香国堪恋,宁死不降,淮西人。”

他有怺恸,但各自为政,另一方面,又觉淮西人冥顽不宁,不懂圆融,只会伸不会屈,宁愿家家户户挂白绫,都不愿改旗易帜。

白白失掉性命。

打淮西,尤其攻下濠州,碰到那最后一个淮西兵后,他整宿整宿做噩梦,没一晚睡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后来回到帝师,娘子去世,自己也受打压,便觉真错了,造了杀孽,因果报应不爽。

他出家后偶尔帮人占算,曾参过一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农,明明八字命盘相同,那老农却妻子孙儿俱全,喜乐无忧。

司马便断定自己太贪心,盘上同样一道灾坎,在穷人家可能是失些金银,富贵人家却是刑克性命。

他求名求利,为功名背父叛兄,又为权势弃妻族回谄。前半生机关算尽,却万事成空。

他错了,大错特错!

司马苦笑摇头,很是懊悔,倘若人生重来,定要也做一老农——他俨然忘了,自己当年舍亲恩前也曾纠结,却卜出一卦见龙在田,才雄心勃勃,转头蔺氏。

命,算不尽的。

……

魏婉不知司马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只见他良久不开口,便追问:“然后呢?”

“佘氏身子一直不好,病恹恹的,总仿佛要归去。梦云殿下出嫁以后将生活在淮西,远离京师。佘氏很难见到女儿,便总在德宗面前念叨舍不得。德宗便依佘氏,答应在她崩前,会一直将梦云殿下留在宫中。”

“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拖到当今圣人都立了太子妃,德宗有了好几个小皇孙,梦云殿下却依然没有嫁去淮西。她不下嫁,游在云不敢娶,等着耗着,且游氏有依长幼次序嫁娶的死规矩,所以游家老二也没法成婚,三人年纪都大了。”

“隆贞十一年,佘氏终于撑不住去了。短短二十日,德宗皇帝便因忧思过度,相随崩世。当今圣人继位,改号元德。梦云殿下依旧不嫁,声称要为父皇母后守孝三年。元德三年,孝期一过,游在云就一次又一次来京,一封接一封上奏,不断求娶。”司马嚅了嚅唇,斟酌字句后,缓慢续道,“某一日,不知道怎地,圣人突然降旨给梦云殿下退婚,从今往后她和游在云一个自嫁,一个自娶,再不互相耽误。”

司马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人说朝令夕改,圣人这旨意下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忽地改成了准允梦云长公主下嫁淮西游氏。”

“师父!”阿火还是忍不住双膝跪下,恳求别再继续讲下去,这都是些什么?他越听越害怕。

司马食指一勾,封住阿火哑xue。

“嫁妆是数年前就备好的,圣人又一添再添,淮西那边亦格外重视。”

游在云亲自来京师接亲,司马亦凑在街边看热闹,新郎官端得是风流倜傥,神采奕奕。

可惜后来却死在蔺获剑下,割下首级,带回京师呈交圣人。

圣人又命悬城门示众十五日。

司马唏嘘:“从前的梦云公主,后来的梦云长公主出嫁那日,何止十里红妆,京师自古以来,就没见过那么奢费风光的婚礼。”

“一派胡言,蛊世罔上!”卞如玉一掌击毁观门,怒气冲冲进来,双目圆睁:“我母后几时做过公主?她是宣宗曾祖时期中书令冷无病的嫡孙女,中散大夫冷绍祥之女,出自荆湖,长于荆湖的冷氏闺秀。你再污蔑我母后一字,本王叫你即刻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