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廿四
“不见。”卞如玉果断应声,本已放回扶手的四指骤然并拢,指尖朝上。
后半间厢房和门口隔着一段距离,卞如玉声音虽干脆,却低轻,门口侍卫没听清。阿土想了想,决定去外面传话,起手开门。
“吱呀——”
卞如玉不自禁扭头看向门边,逐渐拉宽的门缝犹如徐徐展开的画卷,已经落了花的海棠树枝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寸寸展现眼前。接着,现出裙裾一角,被风牵着摆,然后是只纤手、皓腕……
卞如玉目不转睛。
眼看就要瞧见魏婉人脸,砰地一声,阿土反手关上门。
阿土快步朝魏婉走去。
魏婉亦迎上,笑道:“大人,奴婢特意来感谢殿下。”
她听说卞如玉找了许多新的乐姬听曲,刚上山时就遇见一位抱琵琶的,卞如玉这两日都在做什么?
阿土眨眼:“殿下知道了,你回去吧。”
魏婉阖唇,俄倾,提高嗓门道:“殿下担心奴婢劫后余悸,让奴婢好好歇息,奴婢亦忧心殿下,想问殿下昨日受的伤好些了吗?”
像石子投进棉花里,毫无回声。
魏婉蹙眉复道:“殿下说让奴婢安神养心,可是不亲眼见到殿下平安,奴婢又怎么能安心?”她说时伸长脖颈,似急自证。
卞如玉在阁中全听见,虽然觉得她的话有三分演,还有两分帮蔺昭打探,但是见了鬼了,他竟然挺暖心。
卞如玉愈发坚定:不能见魏婉。
阿土竖起耳朵听,里头的殿下没发出任何声音,很明显要打发魏姑娘走。
“大人——”魏婉突然屈膝颤巍巍一唤,差点把阿土给喊麻了。他伸手去扶魏婉,不自觉柔和语气:“魏姑娘快请起。”
“您帮奴婢去问问吧。”魏婉咬唇,“殿下怎么突然就不待见奴婢了……”
阿土其实也不明白卞如玉为何心思大变,他有些心软,要不……帮魏婉去求求殿下?
“你在这等等。”阿土轻声叮嘱,接着手脚飞快开一条门缝,挤进阁中。
听见阁外所有对话的卞如玉缓掀眼帘,瞥着阿土,这蠢蛋竟真被蛊进来。
卞如玉双唇张合,极轻低道:“就说本王睡了。”
阿土楞了会,硬起头皮出门传话:“殿——”他差点脱口而出“殿下说他睡了”,还好能改:“殿下睡了。”
阿土食指放到唇上作嘘声。
魏婉先演出失望和自责神色,继而“仓皇”低头掩饰,哽咽道:“奴婢知道了,是奴婢打扰了殿下。”又道:“谢谢大人。”
她柔顺得像一汪春水,阿土不由得愧疚自己没帮上忙,甚至觉得自家殿下有点不地道了。
“殿下也就是一时一时,”阿土忍不住劝慰,“说不准过两天就重传召姑娘了。”
“谢谢大人。”魏婉并没如阿土预料表态,她不说过两日再来,阿土摸不准她的心思,暗叹口气,与之道别。
魏婉独自下山。
到山脚时,远远望见木公公领着位姑娘在曲桥上九弯一绕。眼下由春入夏,原先偏安一隅的荷叶蔓穿曲桥,苍翠欲滴。那女子穿一身碧,个头又高,乍一看以为从荷叶里长出。
魏婉顿了一步。
再擡脚时步子慢下来,与木公公还差两、三步相逢时,屈膝行礼:“奴婢拜见公公。”
眼睛抢在垂首前看清木公公身后女子——比魏婉高半个头,身段亦丰腴许多,却有一双极相似的狐貍眼。
女子手中捏着一支洞箫,魏婉打量她时她亦打量魏婉,一眼眺来,神韵颇像。
魏婉心头一跳,卞如玉这么快就找到新的替身了?
因为决意换掉她,所以才避而不见?
喜新厌旧,是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王爷会干的事。
“啊,好。”木公公尴尬应声。
魏婉堆笑,侧身让到一边,让木公公先行。
木公公迈开大步,同时朝持洞箫的乐姬小幅度勾手,催她跟上。乐姬匆匆与魏婉擦身,魏婉瞧着乐姬的绣鞋碧裙,心事重重——同为下九流,她不会为难这位陌生同行,但也要尽快想出办法,至少要保证,在拿到奴契前不被换掉。
*
长公主府,未酉之间。
长公主的午膳才刚布好。
为了保持身段,长公主近十年来都一日只吃两顿,又怕半夜饿醒,所以把午膳推后。
长公主动筷之前先低头打量自己小腹——她没生育过,且兢兢业业克制饮食,它却仍在四十岁后不争气地隆起。
一日比一日臃肿赘垂。
长公主愁眉不展,先担心身形走样丢面子,过会又羡慕皇后,天生丽质,一生吃不胖,五十来岁的人了,依旧纤细曲致。
丽阳也是,虽非皇后所出,却跟皇后一样,是个常葆青春的妖精。
卞家女眷里怎么就只她一个人在变老?
长公主既焦忧又嫉妒,继而又因“老”字发散开来,凭什么男子四十称“不惑”,五十叫“知天命”,女人却三十是“徐娘半老”,四十是“人老珠黄”。
这么一忿,她原先夹向酿烧鱼的玉箸倏然放下。
那鱼眼也是一对浊黄珠子。
“殿下——”婢女人未进屋声先至,快步奔至长公主身侧,附耳私语。长公主闻言挺背坐直,咬了下唇。
她重拾玉箸,夹一小戳指甲盖大小的貍肉,不紧不慢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驸马崔信在此时进门,淡淡朝桌上扫了一眼,就往里走,夫妻俩俨若陌路人。
长公主肉早咽下去,现在嘴里头是空的,手上动作由慢至停,眼看驸马就要拐进里间,再瞧不见,长公主终忍不住道:“站住!”
驸马顿足,却不扭头转身。
啪地一声,长公主把筷子拍到桌上。
少倾,驸马缓缓转身,慢道:“微臣与殿下商量好的,不去船宴。”
长公主吞咽一口,侧首不看驸马,只盯前方空处:“没让你去,本宫船宴上都说你崴了脚,在家歇息。”
驸马拱手:“多谢殿下帮衬微臣。”
长公主睫动眼眨,渐渐缓和了些,启唇道:“你知道船宴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响了轰天雷,全毁了,她再次沦为笑柄,还受了惊吓。回来后不见驸马踪影,独守空房三日。
她现在有气和委屈,却也想听他安慰几句,想要一只手抚拍她的后背。
驸马三日皆窝在一处,足不出户,不知船宴惨案。他负手淡漠回道:“殿下不必担心,微臣也有在帮衬殿下,这三日阁中路上,皆不曾暴露踪迹,不会影响到殿下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