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如玉同样客气,淡笑道:“蔺相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蔺昭颔首,与公孙明方一道转身下船,少倾到了岸上,等着接宾客的香车翠舆数不胜数,堵塞道路。他和公孙在车舆的缝隙间穿梭,公孙垂眼,偷用余光观察蔺昭,主公噙笑,眼角也弯弯,心情似乎比来之前好许多。公孙旋即思及魏婉,要知道,早上主公曾一度打算破例,提前动身。
是为了早点见到魏婉吗?
公孙不敢猜测,就像现在,他也不敢断定主公心情变好是因为见到了魏婉。
按理说不应该啊,魏婉与那楚王十指紧扣,亲密无间,主公要真还心系她,应该心情变差才对。
主公高兴的定是梁彻事妥,又成一计。
公孙明方下意识点头,放心以后敛容撚珠,不再观察蔺昭。而蔺昭心里只悠悠想着:卞如玉和魏婉说悄悄话,卞如玉是以帕捂嘴,魏婉是倾身凑到卞如玉耳边。而他蔺昭从前与魏婉密语,都是四指并拢勾勾手,魏婉就凑过来。魏婉想说体己话,就大大咧咧拍他的肩膀,示意靠近。
孰亲孰疏,显而易见。
他的婉婉并没有真正亲近卞如玉,她依然站在他这边。
蔺昭兴奋不已,不由自主迈开双腿,大步流星。
同一时分,甲板上,划桨的诸公子愈演愈烈,卫侍郎即兴赋起泛舟诗,另一位魏婉不认识的公子更出格,命内侍持喷壶从三楼往下浇水,人造细雨。雨中划桨,引得诸公子兴致大涨,纷纷夸赞:“还是廖兄主意高明,别有一番情趣!”
“在下也就是灵光一闪,想着最近都没下雨,晒得要死,落些雨拯救拯救。”
此话一出,魏婉想起德善坊的内涝,终忍不住启唇冷呵。
她这一声不算大,甲板嘈杂,更显轻微,这位廖公子却偏偏听见——他是京师出了名的会贪玩享乐,也是头一号喜好斗嘴争输赢的,摘下斗笠,走向魏婉。卫侍郎和小沈将军左右各拦一下,廖公子却按下二友手臂,坚持凑近,勾唇问魏婉:“这位姑娘方才笑什么?”
“回公子,奴婢方才见白鹭重新出现,高兴得笑出声。”
“哦,是吗?”廖公子挑眉含笑,“不知白鹭听到这一声,会觉得是笑是讽,是欢迎还是呵斥?”
“姑娘下回要笑得甜些,不然恐怕再也见不到白鹭了。”
卞如玉肘撑扶手,手又托着太阳xue,淡淡泛笑,眉头却几不察地皱了一下。他喜欢找魏婉的茬,斗嘴,却发现自己容不得别人找她的茬,同她斗嘴。
“见不着就见不着呗,”卞如玉悠悠出声,“一只蠢笨轻浮,无知狂妄的白鹭,射了得了。”
廖公子错愕。
因为卞如玉脸上始终泛着笑,所以廖公子缓了许久,也想了很久,才醒悟其意。廖公子脸色煞白,噤声后退,过了一会,再寻不见踪迹,估计溜下船了。
卞如玉闭眼打哈欠。
魏婉伏低凑近:“殿下困了?”
人来人往,卞如玉当着众人的面,张合泛白的唇:“身体不好,就是容易困乏。”
阿土启唇,刚想说“照大前年待的时长,差不多该走了”,长公主却盈盈靠近。
阿土重闭上嘴,一个字没吭。
长公主的眼睛在卞如玉和魏婉脸上来回瞟,笑道:“贤侄,本宫可否借你的心头好问一句话?”
“姑姑尽管问,不必客气。”
长公主向来分不清客套和真话,开心笑道:“好啊!”她胳膊径直往魏婉臂上一挽:“荡秋千不?”
魏婉看向卞如玉,他斜倚着轮椅冲她笑,似乎在说“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勉强”。奈何长公主听不懂客套,亦读不懂表情,拉起魏婉就走:“走吧、走吧,人多才热闹!”
长公主都已经起手拽人,魏婉哪敢一动不动,她顺从着往前走,等有机会回头时,卞如玉已经开口吩咐阿土:“阿土,也正好推本王四处瞧瞧。”
轮椅调头,他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魏婉转回头,专心应付长公主和诸位贵女,只静静观察须臾,听了几句,就明白长公主拉她来,不是为了热闹,而是因为今年舫上的秋千为彰显气派,一不小心造得太高,贵女们怕危险,皆不敢第一个荡的。
所以选出魏婉以身试险,倘若秋千没问题,她们待会就放心嬉戏。倘若出事,死伤不过一个乐姬。
魏婉心哀。
“快上吧!”长公主催促。
魏婉却没有急着迈步,反而仰头观望,秋千丈高,几与二楼围栏齐平,支架和绳索上都缠绕了金络和应季繁花,美轮美奂。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只定睛审视杆与杆,绳与杆的相接处,确认牢固后,才含笑踏上木板。
“姑娘,可以推了吗?”负责推绳的宫人客气询问。
魏婉不会难为宫人,点头笑道:“可以了,谢谢。”
宫人没有特别用力,只轻轻往前送了送,秋千低低荡起来。魏婉蹲下站起,暗抖绳索,始终控制秋千低于支架的三分之一。
此时,阿土已推着卞如玉绕船转完半圈。他发现殿下全程身子就没有坐正过,脑袋也从未直视前方——殿下总扭着脖子在盯魏婉。
阿土擡手摸了下后脖颈,错觉自己的脖颈也有些酸。
卞如玉的目光仍在追寻。这个位置光转眼珠看不见魏婉,必须侧身,见她荡起秋千,裙角扬起,那条绛紫云锦披帛翩翩上旋,犹如飞天的飘带。秋千生风,吹落支架上绑的鲜花,乱红如雨。魏婉隐在花雨后,时而荡起,时而落下。一只白肚黑衣的燕子误会魏婉是同伴,飞来她身边绕了两圈,发现认错,又飞走了。
卞如玉静谧凝视,目不转睛,面无笑意。魏婉好像也在他心里扬起,下落,他的心跟着一荡一荡。
秋千两侧站了两排贵女围观喝彩,当中某位许是出于好玩,扒开宫女,自己上手狠狠推了一下绳索,魏婉即刻荡高,一下子跃出船头,飞至水面,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泼出去。魏婉本能攥紧绳索,虽未惊呼,但张了唇,睁大眼,脸色亦变白了些。
卞如玉心一下子揪到嗓子眼,上身前倾,面色恼怒,骤然放大的瞳眸里却写满恐慌。
阿土会意,推着轮椅疾步靠近秋千。
魏婉已自行稳住心神,绷直双腿和膝盖,秋千渐渐慢了下来,当再一次接近最低点时,她唤宫人:“劳烦姐姐帮忙抓住,奴婢想下来了!”
宫人应声抓住绳索,待停稳,魏婉跳下秋千。
卞如玉这才一颗心落地,对上魏婉投来的目光,他立马偏头,丹凤眼眨了两下,喉头缓滑。
魏婉瞅着卞如玉侧颜,暗自称奇:他的脸怎么突然更白了?补粉了?又打算装什么病?
贵女们依旧缠着魏婉不放,询问秋千上的感受,注意事宜,她没功夫再琢磨卞如玉,收回目光,专心应付贵女。卞如玉余光窥见魏婉转身背对,才敢睁大之前促起的眸子,光明正大盯。
真是见鬼了,方才同她一对视,原本平复的心跳又陡然加快,急促犹如擂鼓。平时又不是没对视过……怎么回事?
卞如玉不安转头,瞅见几位公子在打水漂,那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凤凰湖中,并未落下,反而一跃再一跃,连跳三下,激起无数涟漪波澜。
卞如玉恍然大悟,自己是瞧着水漂,受了影响,心才会跟石子一样乱跳。他不自觉擡手扶住心口,默念道:你别跳啊……
渐渐缓和,平复。
良久,卞如玉神情一凛,不对!
他茫然张嘴,自己是先心跳急促,然后才瞧见水漂。
“九妹妹,你这是让人给煮熟了吗?”吴王卞如匡瓮声翁气,负手走近,到卞如玉面前时,扬起下巴,冷笑睥睨。
卞如玉稍稍坐正,掀起眼帘瞟了吴王一眼,一开始没明白六哥的意思,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脸红。
吴王未过多停留,大笑绕过卞如玉,快步下船。
阿土狠狠瞪着吴王:“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卞如玉扯起嘴角,吴王既坏又蠢,总有一日,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不屑多想,心刚空下来,眼睛就不受控又去盯魏婉,眸色复杂。
轰——轰——轰——
忽爆出三声巨响,自舱底炸开,飞出数块断肢。
“轰天雷!”有人大叫。
甲板上的公子贵女瞬间成了无头苍蝇,四处乱窜,还有吓得投湖的。
卞如玉擡手命阿土推轮椅去找魏婉,伸长脖颈张望,接着暗骂卞如匡疯狗,受丽阳一人怠慢,竟在水底埋雷报复全船。
轰——轰——
不知到底埋了多少雷,画舫又连炸七、八下,那秋千底下刚好埋有一颗,从下爆开,两名贵女旋即被分尸。秋千倾倒,卞如玉脱口高呼:“小心!”
魏婉眼疾脚快躲开,她听见卞如玉的呼唤,回身要往他那边走,经不起折腾的船体却在这一霎四分五裂,魏婉坠入水中。
卞如玉脚下的甲板也吱呀裂开,渗进水的残船似醉翁,慢慢向湖心倾倒,周遭萦绕各色哭喊尖叫,阿土亦惊呼:“殿下!”
卞如玉顿了一霎,就势翻下轮椅,跃入水中。他完全借助腰部和手臂的力量,入水为鱼,朝魏婉游去。
轰天雷炸起滔滔巨浪,祸不单行,凤凰湖此时又刮北风,画舫附近形成数个暗流,将原本漂浮水面的解体船板卷入涡旋。好几个坠湖的贵女不会水,扑腾几下就直沉湖底,只留一两个泡泡冒在湖面。
卞如玉眼急心揪,绕开暗流加速,心道一定要救魏婉上岸。
惊涛怒浪,魏婉水中搏击。
她水性好,坠湖后并不惧怕,但帮停秋千的宫女也一并落水,一直在大声呼救:“救命啊,我不会水,救命——”
魏婉于心不忍,游过去抓住宫女胳膊,连驮带拽,将宫女救上岸。
刚趴上细沙,她就回望湖中,许多宫女内侍都在扑水,魏婉估量了下自己剩余的力气,还能多救几人,又回身扑入湖中。
刚划拉两下,忽心一沉:卞如玉人呢?
这会才记起他,边游边望,终于瞅见卞如玉的脑袋时不时在水面冒出。糟糕!她刚才游过那一带,卞如玉附近有暗涌,他不晓得,那是一种能将人拽入深渊的无形力量。一旦陷入暗涌就难救了,魏婉毫不犹豫改变方向,朝卞如玉游去。
两人都想拯救对方,撞到一处,魏婉瞅卞如玉一眼,果断抓住他的上臂,卞如玉直勾勾凝视魏婉,虎口张开,将她皓腕扣紧。
两人四臂相抱,水中迎浪,起起伏伏,时而浮现上半身,时而只剩下两个脑袋。过了会,他们都意识到对方会水,须臾惊讶后,右臂同时擡起,又同时下落,动作一致,以臂当桨,并排游向岸边。
渐渐的,魏婉察觉到右后方水流不对劲,但又不像暗涌。她埋头下潜,虽然能在水里睁眼,但瞧见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能依据颜色判断,蓝绿是湖水,浅褐是沉船,还有一个逐渐靠近的黑色轮廓,是人!
魏婉浮出水面,呼道:“殿下!”
她与卞如玉目光对上,很明显,他也发现了水底的黑衣人。
卞如玉随浪浮起,沉下,再浮起,竟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
他说得急,差点呛到水。
黑衣人是暗卫阿火,见卞如玉翻下,也不假思索跃入水中。他一心要救殿下,却因逆流和涡旋阻碍,追慢了些,赶上时卞如玉已和魏婉会合。
魏婉再次沉下,见朦胧的黑色人形调头游远,越发笃定自己以前的猜测,这就是那个“火”。
她借水势浮起半身,再次对上卞如玉目光,他垂眸抿唇,似不愿再提及黑衣人。
魏婉振臂,卞如玉也振臂,继续同游。
前方漂浮着十来块解体的船板,形状尖锐,魏婉担心伤到卞如玉,伸手就拨,卞如玉却快她一霎,将危险的甲板尽数拨远,其中有一块劈刺的,形似尖刀,顺浪转弯,眨眼就在卞如玉的小臂上划出一道长条伤口,鲜血即刻在两人中间的湖面漫延开。
“小心。”魏婉冲口而出,说完意识到是马后炮。
卞如玉没说话,继续往前游,两人同时踏上岸滩。水顺着湿漉漉的衣裳,滴到牙黄细腻的湖沙和鹅卵石上,魏婉发现卞如玉脸上的妆俱已卸去,没了乌青眼圈,丹凤眼肆意展露着它漂亮迤逦的原貌。
他脸上和身上都水汪汪,好似一颗被洗干净的明珠,又犹如一汪清水养出的莲花。
魏婉深吸口气,收敛心神,抓起卞如玉手腕:“人多,到那边去。”
她帮他挡住旁人视线,躲到不远处谁也瞧不着的树丛天出门前,就考虑到卞如玉可能脱妆,她承认是为了讨好他,才找小金讨要偏白的香粉和黛笔,备用。小金大方,香粉直接给了一整盒,但那盛粉的奁盒瓷质沉重,不便携带,魏婉遂又讨纸。
小金找半晌:“油纸行吗?”
“行。”纸质上魏婉没讲究,倒小半盒粉到纸中央,仔细包裹三层,确认不漏不洒,才揣进怀中。
误打误撞,油纸防水,粉还是干的。魏婉赶紧指尖沾粉,往卞如玉脸上拍,帮他补妆,卞如玉竟纹风不动,任由她拍脸。事急从权,魏婉没多想,拍完又掏黛笔,可惜,湿了,她在手背上试了一笔,还能出颜色,就是浅,画乌青眼圈得多描几回。
魏婉本想把黛笔递给卞如玉,让他自己描,却瞟着右臂划痕,伤口比她以为的要深,已经翻了肉。魏婉开口:“奴婢画完眼睛,再给殿下处理伤口,马上。”
说着亲自动手,用墨笔一层层加深卞如玉眼周,描着描着,渐渐察觉到卞如玉的眼神不对劲——他直勾勾盯着她,眼珠一动不动,眸光幽深如潭,仿佛要把她溺毙,却又迥异于初见时游刃有余,含情脉脉的溺人,此时此刻,他的眸子里读不出多少温柔,反而有些凶,还夹杂着数分说不通的稚气和紧张。
魏婉犹疑:他是在生气?还是被她的讨好感动到,流露出真情实感?
卞如玉突然擡手,虎口掐住魏婉执笔的手腕,他的呼吸自这一霎开始加重,浑厚浓烈的男子气息混着浪声袭向魏婉,铺天盖地。即将入夏,草木潮湿,总觉得叶子和树干里都有水,会像汗珠一样冒出来。
他掐得特别紧,手掌通红,胳膊贴着她的胳膊,脉搏相依。
“殿下?”魏婉试探着问,为缓解尴尬,目光挪上,见他为搏水衣襟松散,乌发拢进衣领里,贴着脖颈,滑入深处。
“无须罗绮,增华加绰。”卞如玉颤声道。
魏婉:?
她琢磨少倾,这无头无尾一句话,难道是在提点……卞如玉不需要补妆?打算以素颜示人?
卞如玉也懊恼自己没控制住,竟说出口。他凝视魏婉出水后模样,一直在想,原来今早那些华服宝饰都是不必须。现在她掉了发簪,耳坠子和披帛也不见踪迹,却依然是最好看的。
卞如玉突地张嘴吁了口气,好似回神,又似劫后心悸。
他猛然甩开魏婉的手,接着又朝她的手愧疚望了一眼,他只是想松开,没打算用这么大劲。
有没有误伤她?
这回不是演的,卞如玉是真怕唐突了佳人。他的心扑通扑通,不争气越跳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下下砸响。
湖风都是一阵阵的,现在停了,却不是万籁俱寂,余滔拍岸,尽泼沙上,海面的鲜血和碎肢引来乌鸦,盘旋嘶鸣,时已近酉,日暮黄昏。
阿土捞回轮椅,顺带救了两人上岸,然后来寻卞如玉。
找一圈,在树丛间瞧见卞如玉的白袍,飞奔近前,第一眼瞅见的是卞如玉臂上伤口,急忙蹲下,从袖袋里掏出金疮药,敷在卞如玉胳膊上,接着徒手撕下自己的袖子,成条往卞如玉臂上绕:“属下帮您包扎。”
阿土说时无意瞟了眼卞如玉,唉,不过包扎个伤口,殿下这脸?皮肤白的缺点就是容易脸红。
片刻,卞如玉脸上逐渐恢复正常神色,沉声问阿土:“太子呢?”